
□肖复兴
大约有三十七八年了。那年的冬天,我寄居天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声音很陌生,不知何人,便问,她笑着让我猜。我猜不出,她笑得更响了,说出了她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依然让我想不起她是谁。她接着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忘了,当年咱们二队小学校里排练《红灯记》,我演的李铁梅呀!
李铁梅!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是二队车老板的那个小丫头呀!那时候,我作为知青,在北大荒的生产队小学校里教书,队上的头头心血来潮,非要让学生排练《红灯记》。为了轰动,造成影响,还非要排整出的《红灯记》,就找到我,说:听说你是考上戏曲学院的,这任务对你是小菜一碟了!我跟他解释不清戏剧学院和戏曲学院是两码子事,只好赶鸭子上架。之所以找她来演李铁梅,是看她长着一条长辫子,别的女孩子没有。没有长辫子,还是李铁梅吗?这么着,她被我赶鸭子上架,演了李铁梅。那时候,她不是上五年级就是上六年级,长得白白净净,挺好看的。
不要说这帮孩子,就是我也不会唱京戏呀,完全是听着收音机里的唱段照猫画虎,一点点学。不过,这比上课要好玩,这帮聪明孩子的潜力被挖掘出来,连打带闹,连玩带演,最后演出,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北大荒,地僻人稀,哪里看过什么京戏?有一帮小孩演《红灯记》,人们都看个新奇,便到各队演出,看得大家哈哈大笑。她人长得俊俏,嗓子也不错,演的李铁梅最出彩,特别受欢迎。以后,队上的新年联欢会,人们都要她唱一段《红灯记》,成为了队上的保留节目。
我在队上当老师一年多后,就调走了,很快又回到北京也有十多年了,再也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电话号码,联系上了我,更不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情。她没有回答我的这些问题,先问我天津的地址,说马上过来看我。我以为她还在北大荒,说那么老远千万别跑……她打断我的话说:我现在在北京呢,立刻上火车站买票去天津,您等着我啊!
那时,我住在老丈人家,地方挤,不方便,便和她约在宁园。这是袁世凯时代建的一座公园,当时想建成慈禧太后的行宫,所以,别看公园不算大,却有皇家园林风格,亭台湖泊,长廊水榭,很是幽静。宁园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我常带孩子到这里玩。这里紧靠着天津北站,坐在火车上她就能看见,下了火车一拐弯儿就是,找我也近便一些。到时已经快中午了,她一眼认出了我,我几乎认不出来她,个子长得高高的,眉眼似乎更漂亮了,穿一件枣红色呢子大衣,装扮和城里姑娘一样,看不出当年柴火妞的一点儿影子了。真的是女大十八变。想想,那一年,她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快到饭点儿了,那时候,宁园有家餐厅,就在水榭里,我请她到那里吃饭,顺便聊起这十多年的经历,才知道我离开北大荒后,她从二队调到农场的宣传队演节目。以前演李铁梅的经历,成为她晋级的资本。在宣传队里,她和打扬琴的上海知青恋爱了。她坦率地告诉我是她追的人家,她就是想离开北大荒到大城市去。她说得那么坦率,如果说是有心机,也是直肠子,一根线,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我笑着说她:你长得漂亮,他肯定也早动了心。她摆摆手说:那倒也不全是,您想我是北大荒本地的一个柴火妞,他是上海人,能一下子看上我吗?我就想,我就是手提红灯四下看,一门心思死照着他,他就是块石头,也能照暖了吧?
她快言快语,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在二队教她排练《红灯记》的时候,她还是个挺腼腆的小丫头呢。
吃饭的时候,她要了点儿白酒,边喝边对我说:如果不是您让我演李铁梅,我可能永远是二队的柴火妞,早嫁人了,跟我妈一样,生一堆孩子,过一辈子。您让我打开了眼界,知道除了二队,还有那么大的大世界。我一直都特别感谢您,可惜您走得太早,我总也联系不上您!这次来北京,我说什么也得找到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说,你这话说得过了,我不过是让你演个李铁梅,而且,当初只是因为你长着一条长辫子。她一摆手,说:别管当初因为什么,反正现在我来到北京,又来到天津,过两天再去上海,都是大城市吧?都是因为您当初让我演李铁梅,要不我一辈子都去不了这些地方!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找您,就是想对您说我的这句心里话。
这顿饭最后她非要结账,怎么拦都拦不住。她对我说:您说这都十多年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为的就是感谢您,不让我请您吃这顿饭,我心里过得去吗?说得收银台的服务员不住地笑。
沿着宁园的湖边,我们边走边聊。十多年的光阴,仿佛回溯,一个小丫头化蛹为蝶,我很为她高兴。她终于和上海知青花好月圆,在上海知青调回上海前结了婚,只是她的户口还无法办到上海,只能这样每年一次探亲假,两地跑着。不过,总算是万里长征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冬天的宁园,人很少,非常安静,没有一丝风,湖边柳树的枯枝一动不动,像画上的一样。如果有风,哪怕是小风,冬天就会显得冷。风像是温度的催化剂,风越大,天气越冷。没有一丝风,冷似乎隐去,可以忽略不计,站在阳光下,暖和得像春天。望着她青春洋溢的脸庞,我祝福她。
一晃,过去了三十多年,再没有见过她,也一直没有她的音讯。前两天,忽然传来她去世的消息。我很是惊讶,算一算,她应该是六十岁开外。忙打听是什么病,是胃癌。和上海知青分居两地,好多年没有调到一起,吵吵闹闹,最后离婚。这是她的病的根本原因。其实,如果再坚持一两年,调动也就成了。命运到底没有成全她。李铁梅的长辫子!我想起当年的往事,如果不是我找她演李铁梅,她会有这样的命运吗?即使她还是柴火妞,起码现在会好好地活着。不知道我当年偶然的举动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总想起三十多年前冬天的宁园,没有一丝风,站在阳光下,那样的暖,暖得让我们都相信好像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