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峰
我读初中时在邻村,离家四五里路,一天来回四趟,很遛得开腿。学校老师多是民办,大多高中学历,也有初中生靠关系当上的。语文老师中师毕业,是公办,有学问,常口若悬河,讲过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可有次他说梅兰芳是女的,我没忍住就和他争论,并拿出确凿证据。他面红耳赤,好久都不让我回答问题,不管我手举多高。他有个习惯,讲新课文前,先找个学生读一遍。
记得第一次接触孙犁先生,是学他的名篇《荷花淀》。不少学生遇上生字懒得查字典,就目量着读,或读字边,一般能蒙对八九成。被点名朗读课文的学生,显然没有预习,张口就念了一堆“白洋dìng”。全班人都一手拿书,一手掩口。读到“最后,努力地一摇,小船窜进了荷花dìng”,话音刚落,绷到极限班里就开了锅,笑声快掀了屋顶,比听相声还热闹。老师捂着嘴,背过身也呲呲地笑。
半天老师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安静,纠正说:念“diàn”,不念“dìng”!
孙犁先生的文字,语言一绝!
后来又读了大量孙犁先生的文章,《山地回忆》写得好,但没有白洋淀浸染,那个小女孩可爱,但缺了些水珠儿。孙犁先生的神奇就是三两笔,就勾画出生动人物。如月下编席的水生女人,一会坐月光,一会坐雪地,一会坐云雾的美妙场景。又薄又白的苇眉子,在一个女人怀里跳跃着,要多生动就有多生动,这个女人还用再加颜色吗?
自此我喜欢上了孙犁,到县里读高中时,壮胆花一块二毛钱买了本《孙犁散文选》。这是我第一次买精装本,淡雅的封面,浅蓝上缀了两朵并不鲜艳的荷花,一粉,一白,如他风格。这对我是大钱,需节食几顿,不能吃菜。那时,一碗带肉的土豆丝才两毛钱。
我如饥似渴地读孙犁,从县城搬省城,来济南又几次乔迁,书一直在我床头,是不离不弃的枕边书。从孙犁早年的柔情似水,读到晚年的忧愤深广。条件好了,有能力凑全了孙犁的书,但像个百纳本。书在颠簸中有些破损了,我心疼了好大一阵子。十几年前我结识了著名散文家,百花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谢大光先生,一见如故。他正是当年那本《孙犁散文选》责编,后来我出散文集,谢先生慨然应允为我作序,最让我欣慰的话:赵峰的散文有耕堂(孙犁斋号)遗风。
蒲松龄更是我痴迷的人,读大学还选修了《聊斋研究》。蒲松龄小说是中国短篇之巅,世界上和他齐肩的人了了,契诃夫算一个,梅里美也算一个,欧亨利也算一个吧。有次去淄川蒲松龄纪念馆,看到有先生石质小塑像,便购一尊,搁至书房,没事就看看。齐都风骨,跃然像上。蒲松龄纪念馆多美女,应景,疑是婴宁,聂小倩再现。
买《聊斋志异》也是精装,齐鲁书社出的,价格四块四。跟《孙犁散文选》比,接近翻了一番,不过这时我已有了收入。
贾平凹在《废都》里写过一个文学青年,那是早年文青的典型,好像姓周。老婆漂亮、狐媚,像是蒲松龄小说里人物,后来跟偶像庄老师发生好多故事,变作一堆“□□□”。他也就此失去了一份打杂的差事,跑到废弃的城墙边吹埙。埙这样的乐器渲染悲愤、呜咽最合适。有次我去台儿庄古城,买回一只。回来顺手就和蒲松龄先生摆在一起,他一生的不如意,埙可以帮他诉说。
冷暖,是世间常态。热过的冷了,冷过的却又热起来。蒲松龄身后的热,估计他自己永远不会料到。闲暇静下来看书,瞻仰像,审视埙,一种莫名常常就涌上心头,偶还会有些碎片所得。只要看到他们,我总是热热的!他们陪我走了多年,难舍难分的朋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