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关注的高考终于落下帷幕,两个月后,学子们将走进大学校园,体验全新的人生阶段。中国土地上,现代大学的出现不过百余年,最早那批校园已经融入了城市的文脉,成为历史景观。 　　一所杰出的大学,存在的意义不仅是解决年轻人的就业问题,实则关系到一个国家的伟大前程。连带“校园”,大学教育的“容器”,往往成为学子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梦境般所在。唐克扬的《从废园到燕园》,从建筑角度探究了北大燕园的前尘往事,引出近代社会转型的种种碰撞和交织。 □德林 　　燕园建在旧园上 　　1952年,北京大学从北京内城的红楼搬迁到西郊的燕园,从此燕园成为北京大学所在地,也成为莘莘学子心目中的神圣殿堂。 　　燕园的前身是燕京大学校园,校舍建筑可以追溯到1920年。那一年,绝大多数北京市民都还住在没有现代的供暖和炊事设备、没有自来水供应和下水管道的四合院里,相当一部分穷苦百姓甚至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住宅”可以栖身。 　　在这种情形下,北京西郊农田和荒野之间拔地而起的燕园,堪比海市蜃楼。水泥砌就的画栋雕梁,看上去类同于中国传统建筑,按传统建筑的尺度标准来看却高大得近乎荒诞。采光明亮、隔音良好的房间,一拉就亮的电灯,冬日依然温暖如春的室内,给人类似于神话式的体验。 　　燕园的故事还可以追溯更早,其原址是明代米万钟的“勺园”,又称“米园”。作为明万历年间著名的书法家,米万钟与董其昌、邢侗、张瑞图并称“明末四大书家”,更以“南董北米”的盛誉昭示着北方文人领袖的身份。然而,十余年的南方宦游经历似乎对他影响至深,回到北方任职直至去世的近二十年里,他在北京共留下三处园林胜迹。尤其是勺园,当时素以江南风致闻名京城,在多种明人笔记中均有记载。 　　勺园之后,故址几经兴衰。这片土地最有名的废园当数和珅的淑春园,未名湖就是淑春园里留下的最大的湖泊。淑春园中的营建多是乾隆御赐之物,这种荣耀只有皇族和少数宠臣才有资格享受。后来和珅身败也和淑春园有关。嘉庆派人整理的和珅“十大罪”中之一明确写着,“其园寓点缀,竟与圆明园蓬岛瑶台无异。模仿皇帝的园居,那便是“僭越”之罪,可以想象当年园林的奢华。 　　中国园林的兴废是件非常频繁的事情,三百年以上历史的园林胜迹几乎全都荡然无存。《从废园到燕园》描述了燕园旧址上众多清代园林的兴废,三个多世纪以来,除了英法联军的大火,仅是不堪维系的日常支出,就已经足以使它们湮没于荆棘之中了。 　　20世纪初,燕园旧址已是一片狼藉。园子的主人们一度无以为生,只好拆了残余的房子把木材出售,甚至还招徕佃户,耕种园中的水田和旱地,靠收租钱获得一些收益。徐世昌曾以薄酬租下了鸣鹤园和镜春园,表面不动声色,说是修葺园内建筑,却把鸣鹤园中的幸存建筑拆毁,搬运回河南老家水竹村兴修私宅,对于“旧时溪山”全然没有半分眷顾之心。在这种情形下,校方接手时,原来园林的基址已经受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 　　中西合璧博雅塔 　　1920年,古典园林开始向大学校园转型。燕园最初的设计者是美国建筑师茂飞。茂飞参观过紫禁城,他为中国宫殿式建筑所震撼。虽然对中国建筑的了解并不多,但他认定这些中国传统建筑因素能够被灵活改编,适应于现代的科学规划和建设的需求。有意思的是,这位没来过几次中国的美国建筑师,在此前已经娴熟地造起四所“中国式”大学了。 　　对今人而言,十三层的博雅塔已成为燕园的标志。这座塔是仿造通州燃灯佛舍利塔、取辽朝密檐砖塔样式建造的,具有浓郁的传统特色。作为中国园林中最著名的人造景观之一,“塔”被茂飞看成是中国建筑最纯粹的象征。但是和早年燕园中其他“中式”建筑相同,博雅塔长着中国式的外表,所摹写的木构细节却非砖砌,除基座外全是用钢筋水泥建筑,并有层层铁梯通往顶端。 　　博雅塔本是水塔。当时,北京自来水厂无力供水到海淀,学校因此自己开凿了三口水井,计划将井中的地下水日夜抽汲,贮存在塔中供给全校使用。在现代城市供水系统使用的地下水库和抽升加压泵出现之前,容积小却造价高的水塔是局部供水的唯一途径。它的功能有两个:一个是用来蓄水,供水量不足的时候,可以起到调节补充作用；一个是利用水塔的高度,使得自来水有一定的水压扬程,可以做到自流送水。 　　博雅塔具有建筑的实用功能,又具有景观的意味,是燕园建筑风格的集中反映。茂飞的设计在努力体现着中国古典建筑的风格:山水相依,湖岛相伴,红墙灰瓦,雕梁画栋。但在建筑的细节上,又与中国传统建筑理念相悖,这引起了当时很多建筑学家的批评。 　　不管怎么说,茂飞是中国近代建筑史上的关键人物之一,由他开创的以清代官式建筑造型结合现代技术的“适应性建筑”设计之路影响深远。燕园的建筑风格明显受到了“中国建筑复兴”的号召。对于这种现象,唐克扬的解读是,范式化的“中国”不仅仅取悦了他人,也为中国人创造了一种揽镜自照的机会。在那个社会转型期,比真正的“中国样式”更重要的是“中国式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可以被灵活地解释为各种可能性,就其合法性的标准而言,完全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未名湖意外保留 　　《从废园到燕园》告诉我们,中国近代建筑的历史不仅是风格和意象演变的诗篇,其中也交织着工程本地化和项目各方精神与物质利益关系互动的插曲。对于“什么是真正的中国样式”,燕园的缔造者们一直争论不休,规划者和实施者的分歧贯穿始终。 　　从石狮守卫的燕园西门进入,不远处便能看到一对秀丽的华表矗立在办公楼和庑殿围合的那半敞开的空间中。继续漫步向东,无论从哪条路进入以未名湖为主体的园林空间,都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在整个燕园中,未名湖如烟波浩渺的海洋,光的作用下,湖面似停泊着万千星辰,发出瞬息万变的光芒。未名湖畔,东可观湖光塔影,西可看钟亭落霞,南可望湖山林木,北可览层楼幢影,处处都充满了诗情画意。于是,有人把燕园的精髓概括为“一塔湖图”,其中的湖就是未名湖。 　　今天人们分析燕园规划,都理所当然地把未名湖看成东西、南北两条轴线的交会处,那个茂飞最初用作测量基准的未名湖湖心岛,被视作燕园校园建筑秩序中的焦点。唐克扬考证指出,就古典主义的规划原理而言,未名湖和湖心岛的存在似乎有其构图上的价值,然而,这种说法是把燕大校园看成了一个一蹴而就的艺术品,忽视了中西两种景观传统的差距、理论和现场的差距。“建筑史家站在近百年后认可或贬抑这艺术品的价值,完全是因为它最后的完成状态。” 　　实际上,未名湖并非一开始就存在于燕园规划之中。《从废园到燕园》叙述显示,燕园规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牵涉到许多学术训练和文化背景迥异的个人和社会团体。它就像一块巨大的拼图,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拼图不断地变化和调整,前驱的偶然变化,却往往成为后继理性思考的基点。 　　对燕园的设计者茂飞来说,在新校园整饬的建筑秩序中,不规则小湖其实是毫无意义的。未名湖本是校址上最大的水体,但当时已经淤积成了一片稻田,附近农民在其中耕耘,从而使这小湖的轮廓变得更加不易为人辨识。 　　按照茂飞的思路,应该填埋部分湖面盖宿舍楼。如果保留小湖的形状不变,由于基地大小的限制,湖的北岸无论如何也难以安置下和已经建成的宿舍一样的男生宿舍群组,而三座小一点的不一样的新宿舍设计,会使东西轴线上整个南北对称的布置泡了汤。令茂飞恼火的是,“稍稍狭窄的池塘也不会破坏水景的效果”,而保留如此不规则的小湖,会危害他原本完美无可挑剔的愿景。 　　但是,燕园规划并非建筑师一个人说了算,没有预设,也谈不上有绝对的规律和法式可循。最初的景象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差之千里,而导致最终的变化的,往往是一些建筑师本人不能控制的因素。 　　因为实用价值的存在,未名湖在决策者们的博弈中最终得到保留。燕园的整个地形大体是从南向北,更确切地说,是从东南向西北逐渐倾斜的。校园东北墙外的小河,在校园之中分为两支,南边的水道流经位于南北轴线上的两校园,起到天然屏障作用,北边的水道则自男生宿舍门前流过,由校园西侧迤逦南去,勾连原是勺海一角的池塘,并和篓篼桥下的河道汇合。保留原有小湖的一部分,可以更有效地控制校园内的水文状况。更何况,保留一片湖景,会让燕园更有中式园林的韵味,便于景观营造。 　　博弈贯穿始终。燕园是特定历史时期中西文化邂逅的产物,它的价值在于它是活生生的社会情境的载体和社会实践运作的场所。燕园的物理存在和建筑演变自身,就是一部20世纪中国历史的缩影。正如唐克扬所说,这种具象的历史比抽象的、被剥离了具体情境的概念更能图解中国近现代历史面临的机遇和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