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乡

　　孔范今教授的新著《舍下论学》,是一本谈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书。我开始阅读的时候,并没有多高的期望值。因为我教过多年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这方面的参考书看过不少,其中包括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史和中国百年文学史。退休之后,仍然关注着有关动态。我估计范今的新著不大可能再翻出更多花样。这本书是在他退休后,根据对几个老朋友的口述录音整理的,我想,比起一本正经的学术著作,总要随便一些,其中评说具体作家作品时可以较少顾忌,会有点看头。我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准备翻翻的。不料开卷之后就放不下了。这本书从开头到结尾,从框架到细节,都打破了我的设想,处处充满新意。阅读时真有“如行山阴道上,美景应接不暇”的感觉。
　　我上大学读的是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后一直教的是中国语言文学课。可是,什么是文学?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有什么不同?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有什么不同?这些根本问题,并没有深究,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问题的问题。范今却抓住这些根本问题,毫不含糊地做了寻根究底的探究,提出了自己信服也让人信服的见解。
　　例如,关于文学艺术的起源,他认为,劳动、游戏固然对于文学艺术的发生都起了作用,但作用更大的是巫术活动。这既有古代流传的壁画可做具体例证,更可以在学理上证之于古人的神话思维特点。关于文学和生活的关系,他认为要把流行的说法“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修改为“源于生活,超于生活”。一字之改,的确能够避免流行说法的副作用,而更加切合文学的情感性、想象性、超越性特点。
　　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建构要以什么为基点,范今既肯定以前采用的“革命”论、“启蒙”论两种基点各有一定的合理性和积极作用,又剖析了两者的不足:前者的偏颇,导致大量优秀作家作品得不到应有评价,后者虽有改进,但也会把张恨水等鸳鸯蝴蝶派作家漏掉。他提出要以“人文性”为基点,因为这更贴合文学之为文学的特质,可以全面涵盖一切有价值的文学作品。
　　关于文学和时代的关系,范今不满足于阐述“文学要传达时代精神”的共识,而是更进一步,着重说明,对于时代精神不可做简单化理解,文学作品的时代精神不同于历史进程,而是时代的人文精神。巴尔扎克写作“人间喜剧”系列小说时,资本主义正在上升期,似乎肯定资本主义的积极面更符合时代精神,巴尔扎克并没有这样做,却致力于揭露“金钱异化为上帝,人性被严重异化的现实”。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出现在俄罗斯轰轰烈烈开展斗争的年代,这些名著并不是推动斗争,而是贯穿着“强调大家都来进行精神自赎、精神自救”的主题。这两位伟大作家的作品从人文、人性的基点上有力地矫正着时代潮流的偏颇,因此虽然都和历史进程唱反调,却具有强烈深刻的时代精神,。
　　由于范今在一些根本问题上融会贯通地形成了自己的见解,全书就给人透彻明晰的感觉,而且具有了内在的统一性和系统性。他的独出心裁的基本见解贯彻于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时,自然会有让人耳目一新的独到发现。例如鲁迅,他认为说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并不合适:当陈独秀他们发动对传统的批判时,鲁迅还在会馆里抄碑帖,情绪落寞悲观。后来应邀出山,他的小说名篇《孔乙己》《故乡》《社戏》等,深厚的内涵都不是可以用“启蒙”来概括的。再如巴金,他认为“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巴金真是换了一个人”,他走出了《家》《春》《秋》的革命“激流”观念,“由对那个社会状态的质疑转向了对历史循环的叩问”,在这种心态下写出的小说《憩园》等就别有意味。其他如关于梁启超、章太炎、郁达夫、施蜇存、萧红、张爱玲等等,本书都有不同习见的崭新评说。
　　这本口述体学术著作,学术含金量很高,却极少专业术语,语言轻松活泼,如话家常,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作者的独出心裁也会激发读者独立思考,进而愿与作者对话争论,相信作者一定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