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又过生日,不可抵挡地长了一岁,无奈额头上的白发疯长,拥有与年龄不相称的尴尬。人至中年,过生日不再求狂欢,而是做“减法”,剥离浮华与喧闹,更加享受孤独与简单。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了简媜的格言:“时光在人的身上酿造青春灵泉,饮光后,留一口空坛,让人提听自己——‘啊’的回音。”看见自己,原来才是最好的礼物。
　　台风抵达济南的那个傍晚,孟佳找到我。好久没联系,没想到她上来就是一句:“我重获自由了,那种感觉太爽了!“我满脸蒙圈,她断断续续地说起离婚一事,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她与我年龄相仿,婚后一直磕磕绊绊,老公常年驻扎工地,她自己一路打拼,做到公司高管,但还是上学时的性格,多愁善感,高傲自矜,不善人际交往。为此,她专门报了心理咨询师培训班,利用业余时间考了证,但改变甚微。前几年,听说她频繁换工作。疫情发生后我在网上买口罩,意外地发现她在做微商。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失去财务自由,连日常采买都要给老公列单子、报账目,两人的婚姻名存实亡。“这样分开也好,我不再是‘林黛玉’,我要重新活出个样子来!”停顿片刻,她说。
　　孟佳的遭遇,让我难以平静。然而,几天后,我发现她换了头像,发朋友圈说重回南方的老东家,开启出差模式。看到这里,我又为她略感欣慰。很多时候,不是生活改变人,而是挫折成就人。我最喜欢的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在《生存的习惯》中写道:“最近几年我在思考两件事:疼痛和成功。其中之一单独不会给我太大影响,但是两者结合起来则对我影响巨大……我认为那些没有得病的人失去了上帝的一次恩典。”把疼痛视作恩典,这得是多大的淬炼才能领受?
　　回想我刚患病那会儿,天天躺在床上,哭得不成人样,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越想越自闭,整个人都变得抑郁。而负面情绪似乎天生易于繁殖,想什么来什么,只会越来越糟糕。有段时间,我怀疑自己变成了“林黛玉”,家人为此急得吃不下饭,后来是一本本的书托着我走出困境。我当时笑称:“人落低谷,书籍好比缆绳,能救人于危厄之中,如果一本不行,那么就来上一摞!”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再看这段话,我不禁泪流满面——阅读,不是简单地浏览,而是把自己摆在大化中重新审视这条命,思考“如何使用这条命”。
　　入夏以来每天读《红楼梦》,以蒋勋与欧丽娟的解读进行比较,前者好比早餐摊上刚出锅的油条和豆腐脑,热气腾腾,吃完叫人肠胃熨帖；后者则像是快餐店里的汉堡和薯条,中规中矩,权当下午茶垫补垫补,却也颇受启发。欧丽娟的解读满溢“学术味”,但她的“人物立体论”使我对林黛玉有了新的认识。在大多数人眼中,林黛玉体弱、孤傲、多疑、不合群,“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但是,她也在成长——从那个初进大观园的十一二岁的少女,成长为通晓世故情理的姑娘,实际上她的变化处处可见。先说心机,初到荣国府时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而她并非没有盘算,如她帮凤姐处理家事出主意,“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再说人际,黛玉的纤尘不染是出了名的,宝玉曾转赠北静王所赐的鹡鸰香串,她掷回去,“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然而,后来她接过宝钗喝过的茶杯不以为意,变成“明白体下的姑娘”；还有谦抑,起初“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到了第42回,她向宝钗求饶,“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谁能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最让人惊讶的还是林黛玉价值观的翻转。论写诗,当香菱求教时,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但大略教得起你。”她的自大日渐消退,面对史湘云作的《如梦令·柳絮词》,她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前往栊翠庵与妙玉论诗,她笑道,“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论读书与做官,当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可是,当宝玉“不肖种种大承苔挞”挨打受苦时,她一改不说不劝的态度,让他“从此可都改了罢”。情感方面也是大转弯。第45回中,见宝玉披蓑戴笠回来,他要送她一顶,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到了第82回,黛玉“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这分明是思嫁女的独白,谁又能说她不懂爱情之道?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个“林黛玉”,都曾有过她的性格侧面,也曾有过她那样的价值观转变。但是,待岁月流逝,回头再看,会猛然惊醒:世间再无“林黛玉”,因为我们都已经长大,不再是少年。抑或说,黛玉把自己变成书籍里的恢宏史诗,而我们则不可免俗地在尘世间爱恨情仇,每天都要半人半神地为生活战斗。但是,向死而生,这是所有人的共同归宿。无论是孟佳,还是我,还是其他置身困境左右突围的人,都应双手合十,心存感恩。毕竟,时间自有它的清算,也自带它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