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郭春雨 李岩松
非著名医生
采访的这天风很大,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簌簌地掉下来。这是一片不算年轻的宿舍楼,杨文军夫妇的家就在梧桐树的尽头。
阴天,客厅里没有开灯,屋子里极俭到一目了然:一个坐三个人都有点挤的布艺沙发、一台冰箱、一个老得已经掉漆的折叠桌子。唯一特殊的,是一台运动用的动感单车。
“这是杨老师的书桌。”杨文军的夫人杨旻称呼丈夫为“杨老师”,她是一位大学老师,夫妻二人结婚24年,这张书桌还是二人结婚时置办的家具。即便是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也一直保持着极俭的生活。客厅没有电视,也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物。
“平时杨老师就在书桌上查资料,看病历、记笔记,我就在旁边看书。”杨旻又指指旁边的动感单车,“这是我姐姐送来的。杨老师走了,她们怕我想不开,让我找点事情做。”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是一个小人物。”杨旻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解释,“他是一个好医生,但是他并没有那么有名。我没想到大家能这么关注,谢谢你们,很感谢。”
事实上,杨文军医生也算不上一位著名医生。
相对于很多医生名字后面长长的荣誉和职称,他的介绍显得尤为简短: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致力于中西医结合对内科疾病的诊治,擅长在中西医结合基础上,运用中医经方治疗糖尿病及其并发症、甲状腺疾病痛风及高尿酸血症等。
在登上热搜之前,他的名字基本只出现在学术期刊和患者交流的论坛上。在他去世之后,还有患者因为挂不上他的号而发帖询问。
正是这样一个“非著名”医生的离开,引起了全网的一次震动和怀念。
如潮的怀念
“您温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有时候晚上十一二点,有时候早上三四点,总会收到您的回复,告诉我如何调整服药,您太累了。”“他有空就到病床前了解我的病情、吃药的反应、查看检查结果,非常认真,说话态度也特别和蔼。住院11天,我的甲亢指标直线下降,这个结果我非常满意……”网络上,每一个关于杨文军医生的新闻下面,基本都有曾经诊疗过的患者留言悼念。
在很多患者的留言中,“便宜药”是高频词。便宜药,简、验、便、廉,价格便宜,治疗有效。“好药方,一碗汤,坏药方,药一筐”,在给患者开出的药方中,“花小钱治病”一直是杨文军的临床理念。“他从来不主动给患者开保健药,平时看病他能为患者省钱就省钱,开小药方,经常是一个疗程七服药。”杨旻回忆。
在采访中,和杨文军同小区的郭阿姨主动找到了记者,带着记者到她家里,窸窸窣窣地打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处方。
“这都是杨大夫给开的。我从2013年就开始找杨大夫看病,每次他都特别用心。后来我老伴得了腹膜间皮瘤,我也带着我老伴去找杨大夫看病。杨大夫对病人特别好,找他的病号排队都非常井然有序,因为知道杨大夫看得仔细。”郭阿姨把药方一张张摆在桌子上,笔迹遒劲工整,细致地记录了患者每一阶段的病情变化和药方调整,“他下了班还经常过来给我老伴开方子,有时候实在下班太晚了,还会发微信过来请假,有时候看完就晚上9点多了,他也吃不上晚饭。”
郭阿姨手机上留着一张杨文军来看病的照片,当是只是无意中拍下,如今看却让人红了眼眶,“你看杨大夫的眼神就像看亲人。前一阵我老伴拿着杨大夫给他开的最后一张方子去拿药,回来就哭了,说老天爷怎么把这么好的人收走了。”
“吃压缩饼干比较扛饿”
杨医生之所以被广泛关注,与他收到的最后一个快递“压缩饼干”有关。
家里的一切都像是主人临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电脑还在桌子上放着,呈现打开的状态。笔记本放在旁边,厚厚的一摞病历和文案等放在一起。
一个简陋的快递盒放在旁边,里面是满满一箱压缩饼干。看日期10月底刚刚收货,这也是他生前收到的最后一个快递。杨文军评价,“这个饼干很好吃”,还曾经推荐给太太。
“吃压缩饼干比较扛饿。”杨旻说,上午是医院最忙的时候,经常有挂不上号的患者过来,杨文军就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去给他们加号。下午还要继续看门诊,为了能腾出时间休息一会儿,杨文军就把去食堂吃饭的时间省下来,用压缩饼干凑合一顿。
又干又硬的压缩饼干实在算不上美味,但是扛饿——对于一切关于自己物欲享受的事,杨文军基本都压缩到了最低。
在出事的当天上午,他还在坐诊。当天有个学生想要学习针灸,但针灸的一部分工具在家里,下班后杨文军回家里拿——他很少会中午回家,冥冥之中,像是回来与家人告别。下午出事时,已经预约了他门诊的患者还在等他,学生也还在等着老师上针灸的课程。
他今年49岁,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正是职业生涯的黄金时期。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带着他的梦想、患者、学生,一起在医学的这条路上向前走。
一切都猝不及防地画上了句号。
杨旻最难受的是,丈夫还有很多应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完。
“他收集整理的这些药方怎么办?他的书都还没有写完。”杨旻甚至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高超的医生,好代替丈夫把他的药方、他的心血归纳整理完。
“他有那么多的事没做完,他怎么能走呢?”在丈夫的葬礼上,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都安慰自己,但杨旻说她当时最想要做的事是快点结束,好让自己能跟丈夫单独待一会儿,“马上就要永远地分开了”。
人在最痛的时候,往往流不出眼泪。
“一个刚刚还站在我身边跟我说话的人突然没了,是不相信的。”丈夫去世时,对于杨旻来说,与其说是心痛,不如说是木然。但当婆婆在葬礼上“骂”儿子“喊你你怎么不答应”时,杨旻突然泪如泉涌。
最了解他的是他的患者
杨医生引发人们思念,与一则广泛流传的“最后的医嘱”有关。这则“医嘱”写道:“尊敬的各位患者:原谅我不能为大家服务了,这两年我老思考怎么给大家开又有效又便宜的药方,中午饭都吃不上,可累坏了……我在天堂保佑大家,大家好好过日子,路慢慢走,要享受生活,再见!”
杨旻说,这则“医嘱”其实是丈夫去世后她用丈夫的口吻写的。“发这则医嘱,也是为了收集丈夫生前的照片、事迹。”杨旻说,自己在整理丈夫遗物时,才发现这些年留下的影像资料这么少,少到手机里没有他的视频,没有他的生活照,有的只是丈夫生前拍下的一张张药方和病历。甚至在丈夫去世的当天,他手机里拍的照片还是一张病历。
“杨老师平时和患者相处的时间比我们还多,最了解他的应该是他的患者。所以我们就在他的问诊平台上以他的口吻发了这么一条‘医嘱’。也是请求他的患者们能把他们了解的文军的点点滴滴告诉我们,以让我们家人多了解他,缅怀他。”杨旻说,丈夫去世突然,在国外留学的儿子因为疫情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她希望尽量多地收集丈夫的影像资料,好让儿子能更多地了解爸爸。
现在儿子回国,目前因为疫情在隔离。一度很叛逆的孩子突然变得懂事,每天跟母亲视频,强忍着悲痛安慰母亲——实际上,在家里自己是“严母”,而丈夫一直都是慈父的角色。
伉俪情深,相濡以沫。如今一人突然离世,另一个人如何生活?
在追悼会的第二天,11月7日,济南突降大雪。雪后,窗外的小院子里月季开出了一朵极为硕大鲜艳的花朵——杨旻把花剪下来,用花瓶养在夫妻俩的合影前,如今一周过去了,花朵依然鲜艳美丽。
“我觉得冥冥之中,杨老师没有离开我。”杨旻说,亲戚邻居都怕她出事,轮流过来陪着她,实际上自己不会有事,“我要为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我还要整理杨老师的药方”。
杨旻说,自己会跟儿子好好活下去,还会好好孝顺公婆,把丈夫没有做完的事完成,还准备去做一些公益,“我会用你的眼睛看世界”。
一位医生的离世引发了无数人的悲痛,这种悲痛沿着社交网络蔓延,甚至一度冲上热搜。这位医生就是山东省中医院内分泌科主任杨文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怀念他?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试图通过采访找寻答案。
杨文军生前与妻子为数不多的合影记录了他们曾经的幸福。 受访者供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