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茂
水稻收割季临近,我想起电影《袁隆平》中的一个情节:为了尽快培育杂交稻种,袁隆平去海南岛育种,他和助手不顾形象,将种子绑在胸前,用体温催芽以节约时间。这让我想起家乡温室育秧的场景。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人们还面临着解决温饱的问题。俗语云“民以食为天”,在我的家乡,这个“天”就是稻米。地方政府适时引入杂交稻种以解燃眉之急,但如何使杂交稻稳产、高产,成为摆在科学家与农技人员面前的迫切问题。多年后我查阅资料,才知道要实现杂交水稻丰产,必须解决两个麻烦,一是春寒烂秧问题,二是在最炎热的天气到来前出齐穗。搬开拦路虎的关键就是一个“早”字,温室育秧与秧池育秧结合的技术应运而生。
阳历三月上旬,是温室育秧的最佳时间。温室是用生产队保存红薯的茅屋改造的,土墙四周的缝隙都用塑料薄膜覆盖。屋内用竹子搭架,层叠一人多高,长宽以放进一张簸箕为限。人们在竹编的簸箕上覆盖一层膜覆,将湿稻种均匀地铺在上面,放进茅屋的竹架上,就可以点火加温了。
温室育秧与北方烧炕取暖很相近,烟道从茅屋地下穿过,与对面山墙上埋设的烟囱相连,既能确保排烟顺畅,还能给茅屋增温。但北方烧炕,锅灶在外屋,而温室育秧,烧火在外屋,锅却埋在里屋,用蒸汽及烟道加热温室。当时父亲担任生产队长,负责人员调度与技术指导。烧锅、挑水及技术人员实行轮班制,需要随时监测屋内的温度与湿度,温度高了,就要撤火降温;湿度不够,要用喷雾器往簸箕内喷水。中午太阳光强,不需要烧火,但要控制好湿度;晚上则要不停地烧火添水,检查温度、湿度,非常辛苦。年轻人睡眠深,弄不好就会酿成大祸,值夜班的大多是老成持重的中老年人。
育秧前两天主要是喷清水,中后期需要在喷雾器中按比例添加化肥,再喷到簸箕中。这是技术活,肥料少了不发苗,多了又烧苗,很多时候,都是由队长亲力亲为。育秧期就像一个期待中的节日,人们从冬日的蛰伏中醒来,聚拢到温室边,老人们或在此取暖,或摆龙门阵;孩子们有的沉醉于久远的传说,有的打闹奔跑捉迷藏,有时还能吃到大人们现烤的香甜软糯的红薯,连院里的猫狗也来凑热闹……
大约一周后,小苗长成一叶一心,有小拇指高时,就要移栽到水田的秧池中。秧池一般建在靠近温室的水田里,先将水田来回耙上多次,把表层的水排出,再划出宽约四尺、长两三丈的长方形秧池,秧池之间用土垄隔开。移栽小苗前,还需要洒上底肥,平整秧池。将柔嫩纤细的小苗插进秧池,保证深浅适中,是一个不小的考验。记得那时气温还比较低,人们赤脚泡在泥水里,浑身冰凉,要支撑下去,除了喝热水,更需要坚强的毅力。我曾在秧池里体验过这种艰辛。那天阳光明媚,没有感觉到彻骨的冷,但长时间躬身劳作,让我觉得腰部酸痛难忍,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回头再想,柔韧性更差、身材更高、体重更大的父母,他们承受的苦,其实大得多。
把嫩苗栽进秧池后,插上弧形的竹片当龙骨,再覆盖一层塑料薄膜,水田里的温棚就算建成了,剩下的工作就是养护,比如调控水深、监测温度、施肥、治虫等。白天温度高,就要通风;晚上温度低,就要把薄膜压实。让秧苗慢慢适应野外的温度与湿度,直至掀掉薄膜,让秧苗自由率性地生长。整个育秧过程,与养育后代的道理是相通的,从精心呵护到放手不管,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早了是不负责任,晚了过犹不及,生命的成长经历大同小异。
每年谷雨后是插秧的最佳时节。每个生产队都提前平整大田,调节水深,施足底肥,选一个晴朗的春日,开始插秧了。这是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插秧人的体力消耗大,去年积存的干菜与腊肉就派上了用场,萝卜干、豇豆干跟腊肉一起炖熟,凉拌豆腐干、豆腐干炒腊肉,加上春韭炒鸡蛋,都是扛饿解馋的美味佳肴。青壮年下田劳作,老人做饭,小孩是“传令兵”。每到中午,村舍上空飘散着腊肉浓烈醇厚的烟熏香味,这是呼唤劳动者回家的馨香,也是让小孩着迷、恋家的饭菜香,更是让老人憧憬丰收的气味。
秧苗返青,长到近两尺高,就要下田薅草、拔除稗子,余下的工作,无外乎治虫、施肥,轻闲得多。七月前后,水稻开始扬花抽穗,风吹稻花香。查看扬花时节与抽穗多少,农把式基本可以判断稻谷的成熟期与收成情况。“年丰禾稻香”“稻花香里说丰年”“野门临水稻花香”……这个阶段的水稻最富于诗情画意,成了艺术家着力歌咏的对象。
八月中旬前后,水稻成熟了,自然是一片丰产景象。改种杂交水稻后,产量就很少让人失望。妇女弯腰割稻,男人用拌桶脱粒,大力士们把稻谷挑到晒场,老人负责晾晒。砰砰声回荡在山川河谷间,成群的麻雀、斑鸠、喜鹊聒噪着来赶这场盛宴,稻丛中惊飞的蝗虫、螳螂,四处溅落的稻粒,都是它们的宴飨。
随着技术进步,温室育秧环节没有了,人们直接在育秧池上建塑料棚育苗。后来又采用育秧盘技术,在水田、旱地都可以育秧,抛秧取代了插秧,减轻了劳动强度,让农人免受腰痛之苦。近年来,高效率的工厂化育秧取代了一家一户育秧,在有些地方,插秧、治虫、收割、烘干、运输逐渐实现了机械化。
稻穗抽打拌桶的声音远去了,内燃机的声音激荡在田野上空,但稻花香依旧,丰收的喜悦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