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什么也不怕,就怕我碰她的一方印。
这印白玉为材,质地坚实,触感温润。印身四方,正面阴刻“温润而方以成我章”,另一面刻“嘉靖丙戌年大吕月”。从嘉靖丙戌年即1526年到2023年,497年里,这方印承载着大时代的历史和家族的记忆。姥姥只允许我远观,且要边看边听她讲这“温润”二字在我们家的含义。
姥姥1949年生人,与共和国同岁。高中学历的她从没闲下过,在农村先干起了代课老师,又干起了赤脚医生。我姥爷在北京当兵,姥姥就自己在家里给人看病,给人抓药,给人打针,还能照看着我妈和我舅。可姥姥从哪儿学的医呢?这得从我太姥爷讲起。
太姥爷叫张元禄,退休前是济南市中区人民医院的医生。1920年出生,1989年去世,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四世同堂。1989年太姥爷去世的时候,他住处街里街坊的邻居都自发地去送他,他们嘴里念叨着的“张医生”仿佛成了我太姥爷一生的概括。我从没见过他,但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后看着我长大。似乎我还常会跟他对话,有时候我发起烧来就能更加清晰地看到他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冲我笑,我冲他哭。太姥爷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这并不是我对他行医数十年从未出过半分差错光环的附会,而是几十年里一代人对他的认可,对他的怀念。
太姥爷素来是个不爱多说话、重实干的读书人,退休后就拿着我妈上学时用的英语课本自学英语,生怕自己被时代落在后面。太姥爷爱书,他的床只一半用来睡觉,另一半用来放他常看的书。1988年,68岁的太姥爷被诊断出癌症晚期,他躺在自己工作过的医院里,没有把消息告诉姥姥,直到太姥爷的六弟写信给她。病来得很快、很猛,猛到太姥爷还没能说说为什么一直不让姥姥叫他父亲,就安静地走了。素日里不爱说话的他想必留下了不少遗憾。而对于姥姥来说,始终没弄懂这位教她做人、供应她学习的父亲,甚至没能跟他坐下来好好聊聊也成了姥姥终身的遗憾。后来,姥姥也学着太姥爷的样子,只睡床的一半,另一半用来放她喜欢的书。从小姥姥就给我讲太姥爷的故事,一方面姥姥想让我学习“侠之大者”的格局和担当;另一方面,我知道姥姥是想太姥爷了。二十几年后,当姥姥的外甥女——我,每次好奇地问起姥姥关于太姥爷的事情时,姥姥总要笑,因为那是姥姥作为女儿的骄傲。
黑白相片里的太姥爷穿着中山装,左侧衣兜里插着支钢笔,衣兜上方还有个徽章。双眼皮、高鼻梁、厚嘴唇和天生的平直眉,坚毅而儒雅的眼神里仿佛能把他的一生道尽。姥姥伴着他的儒雅长大,也写得一手好字。小时候我总爱翻找姥姥的“老物件”,偶然看到床头背靠着的墙面上贴了张姥姥手写的纸条:牢记铭言,立志言为本,修身行为先。这张字条分明写着一个人的努力,几代人的坚持和一个家族的传承。
太姥爷上的是私塾,到了14岁的时候被他舅舅接到了济南。太姥爷是跟着他舅学的医。他舅当年在济南开了个医院,叫“成三医院”,遂把家里没成年的孩子们都带到济南去,上学的上学,学医的学医,所有费用都由他负担。太姥爷他舅的教育理念相当超前,所有跟着他长大的孩子每天早上都要晨跑。夏天太阳升得早,他们就四点多开始跑,跑到六点多,阳光有炙烤感的时候就回家洗漱吃饭,开始一天的学习;冬天则是天还没亮,五点多钟就拉着大家去跑步。太姥爷他舅说,做医生,做好医生也是个体力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对孩子们要求很严,每天都要检查功课,质量不过关的就绝不允许吃饭。然而没几年的光景,太姥爷的舅舅去世了,没人供给学费了,于是他们兄弟几个中学医的则留在医院工作,还在上学的则去当兵。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成三医院成为公有资产,太姥爷被分到了市中区人民医院——他工作、生病、去世的地方。太姥爷跟他兄弟几个都很争气,虽没到过正式的医学院学习,却也是当了一辈子医术高明、受人尊敬的医生。他大哥也就是我的大太姥爷后来还成了济南市区人民医院的院长,三哥去了协和医院,后来作为医学交流的学者被公派到了美国。
我姥姥姊妹五个,有四个姓聂,姥姥排行老二,姓张。姥姥亲娘舅家没孩子,所以她就被过继给了她舅,也就是我太姥爷。太姥爷一辈子都拿姥姥当亲闺女,拿我妈当亲外甥女,却从来没要求姥姥叫过他一声父亲。太姥爷在济南上班,姥姥则跟着亲娘家在广饶县上学,每到寒暑假姥姥就去济南,临开学前再回到老家。逢年过节太姥爷要回家,周围村子里的人们提前打听好太姥爷回家的日期,早早地就在家门口等着太姥爷给他们看病。太姥爷也从来不推脱,不拒绝,在他看来,工作从不分场合,给人看病就是他的使命。只要太姥爷一闲下来,就要教姥姥问诊和注射。姥姥至今仍能记得,在一个夕阳挂在窗棂边的下午,太姥爷坐在天井里,拿着自己的手和胳膊让姥姥尝试扎针的场景。
太姥爷是内科大夫,工作认真,有不少慕名去找他看病的患者。但不论人多人少他都是一样的严肃且温和:慢慢说话,慢慢写字,耐心地讲病情,耐心地解答问题......姥姥说,多年后,她仍然不会忘记诊室内外“一片宁静与祥和”的那个下午。就这样,姥姥一年年地来回跑着,从姥姥自己坐火车去济南见“父亲”到我妈去济南见姥爷,持续了几十年。
1965年毛主席提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1971年姥姥学着太姥爷的样子,正式干起了赤脚医生。街坊邻居都知道姥姥从小就跟着太姥爷耳濡目染地学着,所以平日里,谁有个什么小疼小病的也就找姥姥帮忙看或者输液。直到2010年,省里下发了关于乡村医生执业资格考试工作的通知,从当年4月13日发习题册,到7月24日考试当天,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念书、勾画、背书,姥姥重新回到了学生时代。7月24日上午,姥姥的手心冒着汗,攥着涂卡笔进了考场。后来出成绩,姥姥高分通过了考试,取得了资格证,也算是对太姥爷以及这个行医世家的一个交代。
当传承的接力棒到了我妈手里,在工作能力这方面,我妈从没含糊过。一年又一年的单位先进工作者,一次又一次民主评议的前几名,她用行动引导着我该往哪里前进,该怎样前进。我爸则是例行每年除夕和年初一的单位值班,他在外市挂过职,也下派到村里当过第一书记。在我上大学之前,父亲就是我最亲近且陌生的人。我们一家人,大概有十年没能聚在一起吃年夜饭了。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一家有一风,我愈发明了深谙,静淌的血液在家人骨子里传递的不仅是相亲的血缘关系,更是种润物无声,细水长流的印记。如同那方玉印,沉稳无声地钤印下时,一个屋檐下的共同精神也悄然印记在了未来无数个人的心魂里去,由此生了根。露往霜来,任由时代催梅折枝,也任尔东西南北风,吹沐我修身齐家,君子温润如玉的修身理想。兹印若根,于我心,大抵确早已亭亭如盖。
(邵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