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读小栋的诗,一遍遍读着,奇怪的是总要走神,总要放下来,等待思绪从很早以前、从自己的那些诗歌梦想中飞回来。当年我还没有写出一行其他的文字,可是已经在读诗和写诗了,并在想象中描绘着自己的未来:一个诗人,写出了美妙或动人的句子,在一整页或更多页上排列出美妙的短句。诗对于我,是人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绝妙之物,是凝聚了最多智慧、最多思想能量的一种工作,是一些独特的人在尽情倾诉,是以内部通用的方式说话和歌唱。我读了许多中国现代诗和古诗、译诗,认为每一句好诗都是使用了成吨的文学矿藏冶炼出来的精华,是人类不可言喻的声音和记忆,是收在个人口袋里的闪电,是压抑在胸廓里的滔天大浪,是连死亡都不能止息的歌哭叫喊。 这是我向往至极的一条道路。我一直往前走,朝着向往之地走去,至今却没能抵达。展读小栋的诗章,激越而后的迷茫里,竟会觉得这就是自己亲手写出来的,口吻之亲切,意象之熟悉,仿佛就是我刚刚在纸上圈了第一个句号。这种兴奋与欣喜引起的错乱、忘却、移位和嫁接,并不是经常发生的。其他许多时候的日常阅读也许正好相反,那会因为极大的陌生感而泛起极大的排斥。所以我想,写作中有一句话叫“古今文章一大抄”,有时“抄”是必要发生的,那是喜爱和内心的吻合达到了一定程度,于是才会因共鸣而学唱,因学唱而忘情,因忘情而忘却,然后就将“他作”当成了“自出”。 怀着纵情言说的巨大野心,我们选择了诗。诗人是最机智的愚公,最聪慧的傻子,最无聊的执著,最寂寞的喧哗。读小栋之诗,不由地会想象他在那一刻、那一瞬的生命形态,他的睿智与顿悟、禅性和机心,还有冶炼词语的痴迷匠气。正是由于诗意的锤炼,一个民族的语言才开始走入神奇的状态,它们似乎不可理喻又振振有词,四六不通却又沁人心脾。诗人既是操弄语言的大师,又是语言的奴隶,人成了诗奴,诗又被语言所绑架。当词语之链在诗人手里狂舞的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固有秩序也就给打乱了。言说的秩序是一切条理的根源,而诗人就是破坏这种规范的无法无天的人。没有这种人,我们的世界就会凝固僵死,不再生长枝干和抽芽吐绿。而一个人只有进入了这种非常之态,才有可能发出感魂动魄的吟哦。小栋显然是完全自如地出入此境,并在语言和生活的两极之间自然地游走。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此文是为戴小栋诗集《冷香》作的序言)
《冷香》 戴小栋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3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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