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两千年第十一章:
请客吃饭引发的血案
2015年07月12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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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禁海令,让日本人傻了眼。 漫画/徐进
本报记者 王昱 魏新丽
明太祖版“抵制日货”
说起“争贡”,很多人可能不理解。给人家装孙子送礼品,这算什么好事,怎么还要争着抢着上贡呢?想理解“争贡之役”的来龙去脉,先得说说这两拨日本人争的这个“贡”到底是啥。今天人们说“上贡”,八成会联想起打够级或者小地痞收保护费啥的,但在500年前的明代,“朝贡”的概念不是这样的,它是当时中国唯一官方认可的贸易方式。
“朝贡贸易”规章的制定,要从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说起,作为要饭出身的天子,老爷子本身对商业就没啥兴趣,而且对于商人,汉人心里原本就有阴影——南宋亡国时,聚居在泉州的阿拉伯商人曾经趁火打劫,联合蒙古人干了汉人一家伙,这段经历更是让朱元璋同志认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甫一登基,明太祖就明发上谕,要求在华各国商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至于国内老百姓,皇上以严厉的家长口吻让他们老老实实在家修理地球,出海经商则想都不要想。这就是明初著名的禁海令。
朱元璋的禁海令,把明朝与外界的民间贸易直接取消了,外国想跟中国做生意咋办呢?老朱同志想了个奇招——来做生意不行,但来上贡我们欢迎。具体方法是各“藩属(明朝单方面认定的)”隔三差五带点贡品来孝敬大明,而明朝则以“回赐”的方式,以中国物产回报之。
由于天朝向来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这种所谓的“朝贡贸易”,都是进贡的少,赏赐的多。周边小国们一通算盘打下来,发现面子虽然有点亏,但里子却赚翻了。于是争着抢着拿仨瓜俩枣的土特产来揩大明的油水。老朱家一看这么被薅羊毛也不成,于是制定了所谓的“堪合文册”,赐给上贡的各国使者,要求各国按指定年限定期前来。到了朝贡年份,上贡使者需携带“勘合文册”,到港口市舶司进行勘验。人员、船只、数量、货物,勘验无误,才允进贡。这种官方贸易体系又被称为勘合贸易。说白了,这玩意儿相当于今天的贸易许可证。
既然要搞中央统筹的“许可证贸易”,允许哪个国家能频繁来揩油就有说头了。像朝鲜这样离中国近又同文同种的“亲藩”,恨不得一年能来好几回,但偏偏日本被定了个“十年一贡”。如此给日本一个大冷脸,是因为明朝一开国两家就闹了个小误会——朱元璋刚当上皇帝,就派使者到日本出访,可日本当时当政的怀良亲王是一个二货,一听大陆来人,本能地以为是元朝人又来搞口头骚扰,直接把使者咔嚓了。等弄明白咋回事儿,想道歉也晚了。朱元璋这边当然火冒三丈,当下就威胁要教训日本。日本那边一看脸已撕破,干脆回了封国书,大体意思是说:你要战,便来战,反正贵国前朝已被教训得很惨。
朱元璋接到国书后,发现对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愤怒之余,就给日本定了个史无前例的“十年一贡”。那心态跟奥巴马今天整普京是一样一样的——打不了你,贸易制裁总可以吧。
花样美男的“潜规则”
这个“十年一贡”,可把日本人憋坏了,明明离得这么近,日本的经济体量超过东亚其他国家,可老朱同志偏偏不让他们来。无奈之下,双方达成了个变通协议——进贡虽然还是十年一次,但一次去的体量却是大得惊人。朝贡制度确立仅仅50年,日本朝贡明朝的商船已经达到9艘,人数上千,光日本刀就有近万把。其疯狂程度,有点像今天中国游客到日本扫货的架势。
这么大的一单生意,做的人当然爽翻了,什么“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根本不是事。问题是谁来做呢?考虑到日本当时正处在幕府时代,这事儿理论上是幕府将军说了算,但问题是,当时日本是在“室町幕府”时代,该幕府名义上的掌权人足利氏也算倒霉催的,勘合文书一到,往往将军还没开口说话呢,生意单就已经被底下的各个大名分了。这么有组织无纪律的分配方式,早晚要出事儿。
话说明正德八年(1513年),明朝给日本进贡使者颁发新勘合文书,文书还没送到京都走程序,路过九州岛时就被当地大名大内氏截下来了。软蛋的将军对这种明摆着不给领导面子的行为也无可奈何,只得批准。但盘踞在京都地区的另一个大流氓细川氏不干了,大内氏他们惹不起,就死皮赖脸地跑到将军那里去闹。将军对这种武装上访行为也是好脾气,翻了半天箱底儿,突然发现N年前还剩下一份旧的堪合文书,于是硬着头皮拿出去塞给了细川氏。细川氏不知是没文化还是见识浅,居然真就被糊弄过去了,欢天喜地地拿着旧文书回家准备到中国去揩油。
这么处理当然早晚要露馅,到了十年以后的1523年,大内氏派出使者宗设谦道,带着大明朝新颁发的勘合名册出发,而细川氏则派了使者鸳冈瑞佐,拿着旧文书也往明朝走。两拨人就在交货的宁波市舶司不期而遇。
当时主管宁波市舶司对日事务的是个太监,叫赖恩。面对一单生意,两份文书,赖公公估计也有点愣神。关键时刻,细川氏那边冲出一位风度翩翩的花样美男,跑到他面前细语几句,赖公公脸色顿时豁然开朗,说来的都是客,大家就都先安顿下来,带来贡品日后细细勘验好了。
扭转局势的这位美男子,是细川氏的副使宋家卿,看名字就知道他是个中国人。身为天朝子民,他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虽然细川氏拿来的文书是已经作废的旧本,但在宋家卿的“运作”下,收了钱的赖恩还是决定连他们的货也一块儿收了,而且还让他们率先验货,反正回赐花的是公家的钱,又不用他赖公公自掏腰包。
二杆子使节 借酒撒疯
大内和细川的矛盾,看似就这么解决了,但有人对这种安排表示很不爽,那就是宗设谦道。作为大内氏的正使,此公有点今天典型日本人的性格——凡事只认死理。对于本家十年前拦路打劫抢来的“正版文书”,宗设是很看重的。可如今宋家卿靠行贿手段,居然抢在自己前头验了货,宗设心里已经不是很爽了。真正将宗设点炸的,是市舶司当年五月为两拨使团安排的一次酒宴。赖公公估计也是好心,听说两拨人有过节,可能想借着酒宴和天朝威仪帮着调解调解,可刚一落座,宗设的脸上立刻不好看了——拿着“盗版文书”的细川氏代表团坐在上手位置,自己却屈居下手,搞得跟个跟班似的。所以在酒席桌上,宗设就开始给大家普及版权知识教育,表明自己的正当权利。没想到细川氏那边得了便宜还嘴欠,正使鸳冈瑞佐出言讽刺,说您打住吧,堪合本来就是给足利将军家的,您家硬抢来有啥合法性?
打人打脸,揭人揭短。正说在兴头上的宗设被呛得恼羞成怒,当即拍案而起。鸳冈那边也不是个软蛋,踢翻了桌子准备开打。做东的赖公公倒是不拉架,立刻端茶送客,大家要打可以出去打,打完了再回来做生意。
按理说,两拨来进贡的使团,在别国的土地上一语不合掐起来,充其量也就是酒鬼斗殴的级别,但别忘了,日本由于享受“十年一贡”的“特殊待遇”,每次来的人都很多。最关键的是,两帮人带来的贡品中有一宗重要物品——日本刀。这个商品让大明对使团进港就解除武器的法令形同虚设。宗设响应赖公公号召,离开酒桌后,立刻回家散发武器,然后带着亲兵掉头杀回宴会厅。损完了人的鸳冈瑞佐此时还在跟赖公公花生豆就酒喝着呢,当即被斗杀。作陪的公关先生宋家卿眼见此景吓得花容失色,立刻在明朝军队保护下开溜。杀红了眼的宗设倒也不客气,一路追着宋家卿从宁波到余姚,又从余姚到绍兴。一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甚至干掉了明军的一个都指挥和一个千户。直到把整个浙江省都折腾够了才算酒醒,打算坐船回日本。好在老天有眼,这伙流窜犯在海上遇上了风浪,漂到朝鲜被朝鲜军队俘获,最终送回大明被咔嚓了。
以上就是宁波“争贡之役”的梗概。这么一场闹下来,明朝方面是又怒又惊——怒的是日本人居然如此不识抬举,给你个赚钱机会,你居然来撒酒疯；惊的是日本武士的战斗力,宗设带的这帮人一共才稀稀拉拉不到一千人,居然能纵横浙东,在明朝陪都南京附近杀了好几个来回。惊怒之下,嘉靖皇帝觉得既然玩得不开心,就不要一起玩了——下旨停了对日贸易,自此之后数十年间,中日之间“十年一贡”那点微薄联系,也没有了。日后为祸东南多年的倭患,从这一天起埋下了伏笔。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更为奇葩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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