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欧阳毅接受采访,谈到西路军失败后,自己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时所写的座右铭。
◥1996年欧阳毅和从甘肃靖远县老乡家找回的1937年卖字时手迹合影。
湘江战役时的场景。
西路军当时的军装。
西路军失败后,欧阳毅在甘肃靖远许家湾一带化名张明德卖字筹措路费。
1937年,欧阳毅在西路军失败后讨饭卖字回延安走过的路线。
初秋的井冈山,翠竹滴绿,层林待染。
夕阳下,通往茨坪镇的小路上,有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衣着简朴,和蔼淡然,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普通而平常。而他不时凝望这片红色山水的眼睛里,却分明映现着与众不同的悠悠情思和深深眷恋。
他是欧阳海燕,退休前,是中国中医科学院基础所研究员。而在这里,他更愿意称自己是井冈山儿女。他的父亲欧阳毅将军是湖南宜章人,1926年10月参加革命。1928年1月,参加湘南暴动,4月,跟随朱德、陈毅的部队上了井冈山,在毛泽东和朱德等领导人身边工作。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走上井冈山
欧阳海燕的讲述,是从父亲欧阳毅投身革命开始的。
1925年夏天,年轻的欧阳毅考上了宜章初级中学,他的国文老师李文香还有个秘密身份:宜章县的第一任中共县委书记。欧阳毅热爱学习,成绩拔尖,因此很受李老师器重,常给他讲述革命道理,还借给他《向导》、《新青年》一类的进步书刊看。1926年10月,宜章县成立了学生联合会,李老师推荐他加入学生会并担任学生会副主席。
然而,在欧阳毅眼里温文尔雅、博学多识的李老师,刚刚把他引向革命道路,却在白色恐怖中惨遭杀害。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公开背叛大革命,疯狂屠杀共产党人,顿时,全国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当时,宜章县有个叫邝镜明的反动团防局长,勾结驻广东坪石的匪首胡凤璋,制造了“五一”惨案,抓捕并残忍杀害了李文香老师。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欧阳毅第一次感受到革命的惨烈。他没有被吓到,这年的11月,他加入共青团,第二年1月转入中国共产党。
1928年1月,以宜章年关暴动为序幕,湘南暴动开始。1月中旬,朱德、陈毅率领南昌起义军不足千人,由粤北转战到湘南宜章境内,在湘南特委的配合下,迅速建立了8个县的苏维埃政府,并组建了3个工农革命军独立师和2个独立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时任苏维埃政府秘书的欧阳毅加入萧克率领的宜章独立营——这是湘南暴动队伍中最先与毛泽东率领的秋收起义部队会师的一支部队。5月4日,在宁冈砻市召开的庆祝胜利会师大会现场,欧阳毅第一次聆听了毛泽东等红军领导人慷慨激昂的演讲,随后,与红军队伍一起上了井冈山。
在欧阳海燕的记忆里,和毛泽东、朱德、陈毅等老一辈革命家共同经历的岁月,给他的父亲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井冈山时期,欧阳毅曾经两次掩护毛泽东和朱德脱离险境,曾经和陈毅一起演绎过行军途中“两毅共眠”的佳话——追忆井冈山时期的峥嵘岁月,欧阳海燕平静的叙述里充满感情。
智破“反间计”
1934年春天,正在福建闽西剿匪的欧阳毅,被周恩来急电召回中央军委。
“本来,周恩来要亲自和父亲谈工作调动问题,但因临时去开紧急会议,就委托刘伯承总参谋长宣布:调父亲到红五军团任保卫局局长。”欧阳海燕说。
在红军队伍中,红五军团有些特殊,它是由原国民党26路军于1931年12月14日在江西宁都暴动后,集体参加红军的一支部队,共有近两万人,军团长为董振堂。欧阳毅到红五军团保卫局就任后不久,突然收到大量的匿名信,信中全是揭发董振堂要组织部队打白旗反水。信写得活灵活现,触目惊心。当时,保卫局有些人很紧张,要求立即抓人。身为保卫局长的欧阳毅自然感到压力极大,他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冷静地收齐匿名信,一封一封仔细甄别,互相对照,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破绽——显然是敌人的“反间计”,要借刀杀人,挑拨共产党和红五军团起义将领的关系,企图不费一枪一弹搞垮红军。
事不宜迟,欧阳毅立即汇报给军团首长,并说明了处理意见。在得到肯定后,欧阳毅把全部匿名信当面交给董振堂,并说明信的来源和党组织的态度。董振堂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紧握欧阳毅的手说:“共产党伟大!伟大!”
欧阳毅识破了“反间计”,得知这个消息后,周恩来也不住地赞扬他:“欧阳,你们做得对,做得好啊!我们的政治保卫工作,其实质就是打击敌人、保护同志嘛!如果你们当时把董振堂同志抓起来,让敌人的反间计得逞了,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呀?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在接下来的红军长征中,董振堂将军率领红五军团担任后卫,为整个长征保驾护航。在惨烈的湘江战役中,董振堂率部浴血奋战数昼夜,抵挡十几倍的强敌,掩护中央红军主力安全渡过湘江。然而,红五军团却付出重大牺牲,由1万7千多人锐减到不足5千人。
1937年1月,在西路军守卫甘肃高台的决战中,董振堂带领两千八百名红五军将士,遭遇两万多名凶残的马家军围攻,浴血奋战八天七夜。在最危急的时刻,董振堂带头冲出去,指挥战士向敌人勇猛冲杀了九次,最后不幸中弹,摔下城楼。当董振堂将军壮烈牺牲的噩耗传出后,延安为之震动。由毛泽东提议,中央在延安宝塔山下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在会上,毛泽东深情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董振堂是坚决革命的同志!”
长征途中
胡底蒙难
“很多人都听说过‘龙潭三杰’,我讲个‘龙潭三杰’之一胡底蒙难的故事。”欧阳海燕说。
“龙潭三杰”指的是由李克农任组长,钱壮飞、胡底任组员的情报小组。他们潜伏在敌人内部的特殊岗位,在白色恐怖中,为保卫党中央做出了重大贡献。周恩来曾经说:他们三人深入龙潭虎穴,可以称作“龙潭三杰”。如果没有“龙潭三杰”,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可能就要改写。
“在长征中,胡底担任总部侦察科长。他对张国焘搞分裂不满,过草地时,因误食毒蘑菇中毒,发高烧说胡话时,骂了张国焘是军阀、法西斯,被张国焘派去监视他的亲信听到了。”
张国焘得知后恼羞成怒,立刻把胡底定为“反革命”、“国民党特务”,并且取消了他的马和勤务员,逼迫他自己背包袱行军。可是,胡底身患重病,身体本来就很虚弱,他天天掉队,狼狈不堪,常常被担任后卫的五军团收容。
欧阳毅在国家政治保卫局工作时,和胡底共事过,两人关系很好。胡底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在文学和艺术上有很深的造诣,他能编会演,一个晚上就能写出两个小剧本,在瑞金时就是个名人。欧阳毅很同情他的不幸遭遇,想把他留在保卫局,但要收留他,需经总部首长批准。于是,欧阳毅先去总部找朱总司令和刘伯承总长,到总部后才知,张国焘正在设法整他们,在这种处境下,他们也不好表态。因此,就又去请示军团长董振堂和政委曾日三,他们没表示反对。欧阳毅就秘密把胡底留在了保卫局,特意安排胡底住的帐篷紧挨着自己的帐篷,并派专人保护。这样,胡底有了安全感和必要的生活保障,身体恢复得很快,精神也好了起来,
然而,没过多久,张国焘派人查清了胡底住的帐篷,趁欧阳毅去军团部开会时把胡底抓走了。欧阳毅知道后,立刻赶到总部报告朱总司令,要求设法营救胡底。闻听此事的刘伯承总长担心地说:“张国焘是要下毒手啊!”
“朱总司令后来去关押胡底的地方看过他,送了些东西给他,安慰了一番,但已无法营救他了。”欧阳海燕讲述说:“胡底曾经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他被关在通讯营,张总政委找他谈过话,对他还好。又说他的一床毛毯比父亲的好,要送给父亲。”
看了信的内容,欧阳毅马上明白,胡底是不敢写受张国焘虐待的实情,他也自知时日不多,所以才写要把毯子送给自己。
不久以后,在南下行军途中,胡底实在走不动路,被总部保卫局上报给张国焘。张国焘亲自下令总保卫局长,派人用绳子把胡底活活勒死了,埋在了路旁的河沟边。“龙潭三杰”之一、功勋卓著的传奇英雄胡底就这样惨遭张国焘冤杀,连一个标志也没有留下。
“几年前,我在一个电视节目中看到:钱壮飞的孙子钱泓讲到龙潭三杰中只有李克农活到解放后,被评为开国上将。他的爷爷钱壮飞虽然也在长征中牺牲了,但他还有后人；最悲惨的是胡底,被害时才三十岁,没有留下后人。更可悲的是:他的烈士证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他蒙难近五十年时,才通过钱壮飞的儿子钱江帮忙给补发上。”讲完胡底被害的事情,欧阳海燕不胜唏嘘。
“爬也要
爬回延安”
西路军在河西走廊孤军奋战的惨烈场面,构成了红军战史中最为悲壮的部分。2.18万西路军将士,最后回到延安的只有4000余人。
1937年3月,西路军彻底失败后,成立了左支队、右支队、干部游击支队和若干小游击队,各找出路。
欧阳毅被分到干部游击支队,支队里高级干部集中,多数是文职官员,士兵还不足一个连。没有向导,没有钱,枪弹不足,冰天雪地,敌人又严密封锁了祁连山的每个山口,想突围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久,附近的一支小游击支队坚持不住了,要求归入干部支队。政委曾日三派欧阳毅去联系。接头联系后时间已晚,欧阳毅就住在小游击队驻地。就在这天晚上,干部支队遭一个团的敌兵包围,因寡不敌众而溃败,多数人被俘或牺牲,政委曾日三也不幸落入敌手。欧阳毅和曾日三是湖南宜章老乡,也是一起在湖南宜章参加湘南暴动的老战友。
欧阳海燕说:“之前,曾日三多次和父亲商谈,认为这次突围凶多吉少,要做最坏的思想准备。他们把小手枪换成驳壳枪,还约定:遇到敌人要拼死抵抗,留颗子弹给自己,绝不当俘虏。”
事后欧阳毅得知,当天晚上,曾日三正是这样做的。抵抗到最后,驳壳枪里只剩一颗子弹了,他毫不犹豫举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可惜子弹卡壳、枪没打响,他气愤地用驳壳枪砸敌人。敌人涌上来抓住他,一直把他绑到西宁,砍了头,挂在电线杆上示众。
之后,欧阳毅和由敌人包围圈中突围出来的一个叫张然和的干部,在冰天雪地的祁连山上过起了“野人”生活。不久,在战斗中打散的通讯员小张和团部搞保卫工作的周特派员也凑到了一起。职务最高的欧阳毅自然成为领头人。他们决定下山,向延安方向出发。
然而,小小的团队很快发生了变故。
先是过一条小河时,在湍急的水流中滑倒的张然和受到惊吓,赌气一个人离开了；接着,周特派员用计骗到欧阳毅的驳壳枪,将枪口对准他,抢走了仅有的发给他的“遣散费”——十块法币,带枪逃跑了。目睹一系列的变故,小张伤心地哭了起来,欧阳毅安慰小张:“别怕。有我就有你,就是爬,我们也要爬到陕北,找党中央去。”
此后,欧阳毅改姓为“张”,和小张沿路乞讨。由于沿途被“马家军”层层设卡,他们决定穿过巴丹吉林沙漠,绕道内蒙古和宁夏过黄河。一路上,因为欧阳毅高度近视,需靠小张把看到的情况向他报告,再由他做出行动决定。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们终于穿过了沙漠。听过路的老乡说,离黄河只有几十里了。欧阳毅非常兴奋,但小张只是闷头走路,对欧阳毅的问话也不作答,走着走着,快速岔上半山坡,消失在欧阳毅的视线里。
最后一个忠实的伙伴也离开了!欧阳毅刚刚高兴起来的心里泛起几分悲凉。他独自走向黄河,可是,走了一天却又走进腾格里沙漠——高度近视的他没有了小张的指引,只好像瞎子一样到处乱走。接下来的境遇也愈加险恶,一次,为了躲避暴雨,他躲进自己挖的沙洞里,沙洞在雨水的漫灌下突然塌陷,他拼尽全力才挣扎着爬了出来。
又一次走出沙漠之后,欧阳毅在靠黄河边一个叫做营盘水镇的村庄被一个老汉留宿,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睡到了炕上。可是,还没有踏踏实实地睡几天,马家军士兵突然进来搜查,指着欧阳毅问老汉,他是什么人,老汉机智地回答是自己的哑巴儿子,使欧阳毅躲过一劫。他告别老汉继续赶路,走到黄河边,正好有一条摆渡的船,好心的船家让他免费过了河。
欧阳毅是在宁夏境内过的黄河,离延安依然路途迢遥。走到靖远县许家湾一户人家要饭时,这家的主人一眼看出欧阳毅是流落的红军,并认定他是识字的文化人,于是拿来纸笔让他写字。欧阳毅自小喜爱读书,在私塾里打下了扎实的古文功底,并练就了一手好毛笔字。于是,高度近视的他摸索着为这位叫许秉章的主人写下一副对联,许秉章连声称好,并在村庄里宣传开来,老乡们纷纷拿来笔墨纸张请他写字,一时间,红军高级干部欧阳毅成为乡里有名的书法家,深受乡亲们欢迎。在许秉章的建议下,欧阳毅取《大学》里“在明明德”的句子,化名“张明德”,穿上乡亲送的长衫,由乞丐变成了卖字先生,并借此筹足了回延安的盘缠。
一路向东,依然是无尽的艰辛。终于,在走到庆阳驿马关的时候,他见到了两个红军的哨兵。仿佛失散的孩子回到了亲人的怀抱,他激动不已。
回到延安的第二天,欧阳毅就去见了毛泽东,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毛泽东对西路军失败的经历听得很认真,问得也很详细,最后站起来,双手掐着腰大声赞扬；“好啊,很好!欧阳毅同志,坚决!坚决!”
……
在近一个小时的讲述中,欧阳海燕始终很平静。在他看来,父亲欧阳毅的一生,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而他的父亲像许多井冈山时期的老红军一样,很少在儿女面前说起个人跌宕起伏的经历。为了讲好父辈的故事,欧阳海燕不断寻访父亲的人生轨迹,一遍遍修改讲稿。在他看来,每一次讲述都是对父辈的一次敬礼,每一次回忆都是对信念的一次砥砺……
窗外,秋阳正暖,满目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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