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大利读画记》
《冯骥才艺术谈》
冯骥才 著
青岛出版社
在一位普通意大利人的家里,作家冯骥才发现了一个大坑,大坑与充满艺术气息的屋子很不搭。这位意大利主人看出了中国作家的好奇与困惑,揭开了谜底:这是“二战”的时候,一个炮弹从外面飞进屋子里炸的。我的家人差点受伤,它是我的历史,我不能忘掉它,抹去它,我必须留下它。
这位普通意大利人的回答,连同那个充满历史感的大坑,给冯骥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6月1日,他又一次向记者讲述了这个故事,这是他2016年下半年意大利之行的收获。面对文艺复兴巨匠们留下的艺术精品和意大利的丰富古迹,冯骥才经常会联想起他正在从事的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并由此展开对中国文化的思考。他将这些经历、思考写成了《意大利读画记》一书,与他的新书《冯骥才艺术谈》在今年的书博会上同时推出,如他所说:希望把一种精神介绍给中国人——那就是意大利人对自己文化的尊重。
原封不动才保住历史的真实
意大利是拥有世界遗产最多的国家,很多街道、建筑都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作为复兴古希腊罗马文明的圣地,那些被文艺复兴光辉照亮的地方留下了众多的历史遗迹和艺术精品。“意大利人是自己历史的知音,他们敬畏历史,珍惜历史的每一个细节。”冯骥才从威尼斯开始,一路边走边看。在佛罗伦萨一条蜿蜒狭窄的古街上,许多建筑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已存在,他住的酒店是一栋建于12世纪的老建筑,同时期的中国正是南宋。一栋建筑及其所在的古街能够保存这么多年,在冯骥才眼里非常不可思议。他在国内见了太多的大拆大建,漫步在这条街上,“确确实实就进入了这个城市的时光隧道,进入了它的历史。”
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冯骥才看到了散落在城市的断壁残垣和坍塌了上千年的废墟。“罗马依旧有股帝国气象,好似一头死了的狮子。”冯骥才在书里说,罗马之所以还能让人感受到曾经的辉煌,这些断壁残垣的存在功不可没。意大利人就这样“任性”地让这些废墟兀自荒凉着,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类似修复再现这些古迹的主张。“原封不动才保住历史的真实。”冯骥才说,为了给这些遗迹让道,罗马建设现代城市中心时也是另辟新区。
从罗马斗兽场出来,冯骥才赶上了大雨,他被一座座千年废墟包围着,“一时分不清是在罗马的遗迹里还是在罗马的时代里。”这一刻,冯骥才感到古建筑不是死去的历史遗迹,而是依然活着的历史的细胞。也因此,他认为,从城市文化史的角度看,“死去的罗马比活着的罗马还要神圣”。
冯骥才坚定地相信,城市除了供人使用,它自身还有一种精神价值,“这包括它的历史经历、人文积淀、文化气质和独有的美。”对城市功能的不同理解,也会催生出对城市完全不同的态度。“你若把它视为一种精神,就会珍惜它;若把它视为物质,就会无度地使用它,任意地改造它,随心所欲地破坏它。”
对祖先遗产要有敬畏之心
身在意大利,从事了二十多年民间文化抢救工作的冯骥才,视角总是不自觉地落在中国的文化保护上。冯骥才在书中说,中国也有自己的“九朝古都”,呈现出来的却是常见的新兴城市模样。在水城威尼斯,他想起了一位南方某市市长访问威尼斯的故事,市长来此听说威尼斯不能走汽车,也不能骑自行车,感到不方便。一问方知,原来威尼斯是一座小岛组合的城市,无法行车。这位市长问:为什么不把它们连起来呢?主人说:不行,我们做不到。意思是这是历史遗产,不能改变。“我们这位去访问的市长听了,财大气粗地说:这个——我们能做到!把人家吓了一跳。”
“历史要延续,遗产要留给后人,这是文明的思维。”意大利人对自己历史的重视,让冯骥才感动。他闲逛在佛罗伦萨的街头,忽然从高处掉下了一块墙皮,恰巧此时有一位老人经过,他拾起这块墙皮,抬头在那些古老的房子上寻找脱落处,好不容易找到了,便将墙皮恭恭敬敬立在那户人家的门口,像是捡到了一件贵重的东西。看着眼前的一切,冯骥才不禁想: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我们的城市里,谁会这样做?冯骥才曾说,一个人也好,一个国家和民族也好,最重要的是其经历,这个经历有经验,有教训,也有一个民族的传统,不能被遗忘。
冯骥才不掩饰对意大利人敬畏自身历史和文化的敬仰。在这里,一座教堂的建造时间经常超过百年:世界闻名的米兰大教堂建造了500年;圣母百花大教堂1295年开始兴建,到1887年外墙立面才全部完成,前后持续了近600年。为了修复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创世纪》,意大利人前后用了9年的时间,“我带着疑惑举头望去,它竟然无限完美。他们真的将几个世纪里覆盖在壁画表面黑乎乎的尘污烛烟除掉了,露出壁画原本夺目的光彩。”而修复达·芬奇的传世名作《最后的晚餐》,意大利人更是用了22年,除了修复技艺本身,冯骥才从中看到的是意大利人对历史的敬畏以及为此付出的坚韧的努力。
从事非遗保护的冯骥才,在与佛罗伦萨染花纸手艺人里卡尔罗的交谈中有了新的感悟。这项文艺复兴时期传至意大利的民间技艺同样面临失传的危险,喜欢这门古老艺术的人寥寥,里卡尔罗也为谁来继承他的事业感到担忧。“这情况和我在国内做非遗保护常常碰到的情况完全一样。”冯骥才说,西方很多国家并不关心广泛存在于民间的非遗,也没有所谓的非遗名录和政府确认的传承人。“它们依然如在历史的常态中那样自生自灭。”一位欧洲的学者告诉冯骥才,如果政府来管,那就不是民间的,“甚至会走样。民间的规律从来就是自生自灭,应该顺其自然。”可是,冯骥才觉得,一种历史久远的美妙的古艺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地消亡了,不是一种悲哀吗?然而,现实情况是,很多民间文化在被干预后,丧失了其民间性。
冯骥才现在仍然是全国非遗评定专家委员会主任,此外他还是传统村落评定专家委员会主任。因为近年来在传统村落保护上取得的成就,冯骥才被称为“传统村落保护第一人”。他也和记者谈及了传统村落评定过程中存在的问题:空巢化和过分旅游化。空巢化是因为城镇化是大势所趋,很多古村落在被确定为传统村落后,就迅速面临脱贫、商业开发等现实考虑,直接导致很多古村落失去原有风貌。这样的故乡,怎么安放我们的乡愁?冯骥才透露,他已经在专家委员会上提出,要对完成评定的传统村落实行红黄牌制度,如果复审时和申报的情况不一样,就亮黄牌,如果已经改造得失去了原有的风貌,就予以除名,“要保持中国文化的严肃性以及对祖先遗产的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