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巷》作为最早“全面深刻写香港现实的作品”,是侣伦深入开掘香港文化资源而超越当时香港“政治化”状态的结果,刘以鬯称赞《穷巷》是“写人间疾苦而不做政治扬声筒的小说”,这也成为香港文学的一种历史缩影,足以让后人久久怀念。
1936年,嘉宝(Greta Garbo)主演的《茶花女》让这位世界百年来最伟大的女演员再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女演员提名；五年后,一部香港“茶花女”影片《蓬门碧玉》由南洋影片公司摄制完成。七十多年后,这部影片被人从美国旧金山寻回,立刻成了香港电影资料馆的珍藏之物,因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喜欢改编外国作品,而这部香港“茶花女”却是由一篇香港小说《黑丽拉》改编而来,小说作者和影片编剧都是香港本土小说家侣伦(1911—1988,出生于香港九龙,原名李霖),他被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充满敬意地称为“香港新文学作家中真正具有‘文学史’身份的第一人”。
《黑丽拉》有着《茶花女》男性忏悔式的叙事声音,而与《茶花女》最大的不同是,《黑丽拉》“茶花女”式的悲剧发生在南洋女子黑丽拉和穷作家“我”的相爱中。流落到香港打工的黑丽拉强悍、自尊,生活困境中与华人男子“我”产生了真挚情感,但最终被都市浮华、社会流言所吞没。
侣伦1928年开始发表小说,华洋杂处的香港社会中的异族形象,是其早期小说所显现的香港文学的特异之处。《永久之歌》描写了在德意志的星空下三个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和友情,表达了对美好人性的共同追求。名门之女戴茵罗倾慕出身木匠之家的哈莱,而出身望族的史密德久恋戴茵罗,却以成全哈莱和戴茵罗之姻的善良心地作出自我牺牲；哈莱知道事情真相后,隐迹江湖；欧洲大战中,哈莱双目失明,史密德阵亡战场,戴茵罗别墅夷为焦土,仍在回响的是这三个年轻人对友谊、爱情的执着追求……小说将这些情节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在对异族青年男女的命运、追求的理解中表达了人类相通的爱和美。
《无尽的爱》更进了一步,以“我”的视线写出了人类历史中一种历久而在的悲壮。小说在日军占领香港城区的真实背景下,以中国人“我”(戴克)的眼光,在葡萄牙少女亚莉安娜的遭遇中浓缩起人类苦难。亚莉安娜的母亲和弟妹身亡于日机轰炸之下,新婚前夕,未婚夫巴罗奔赴前线成为义勇军机枪手,被俘后为跟亚莉安娜早日重聚而越狱,在越狱过程中牺牲。亚莉安娜对战争的理解显然早已突破了民族、国家的界限,她原先跟巴罗约定,要一起进入中国内地,当“对日本作战”的“志愿兵”。巴罗遇难后,亚莉安娜忍辱含垢,一心为未婚夫复仇。耳闻目睹中国民众在日军武力下“简直是地狱”一样的生活,更坚定了她复仇的意志。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控制住自己,跟日本宪兵队长佐藤周旋,用每周六夜里一杯咖啡所下的慢性毒药终于让佐藤命归黄泉,她是为了巴罗“勇敢的爱而同样勇敢地去接受死”。小说结尾写到“我”在弥敦道上目睹亚莉安娜从容就义:“她昂起头来傲岸地走着,乌黑的长发微微地飘动；两只圆大的耳环闪着金色的光芒,一步一步地走向囚车。”这情景,会使中国人都“联想起法兰西大革命的恐怖时代,那些昂然踏上断头台去为自由而献身的女英雄”。在这种人类共有的历史悲壮中,充溢着的是人的尊严。小说中“我”和亚莉安娜的交往,甚至冒险营救她,都发生在“人类的一点真纯爱”中。《无尽的爱》作为香港文学中难得的反侵略小说,其所抵达的高度在整个中国抗战文学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中是突出的。
1941年香港被日军占领后,侣伦曾流亡内地,思想倾向于左翼,战后返回香港。当时的香港左右翼政治意识形态严重对峙,但“侣伦思想行为‘偏左’,笔下的‘左味’却淡”,他关注里街小巷的香港底层民众生活,开拓了香港“乡土”叙事的重要流脉,他最成功的作品——长篇小说《穷巷》(1948)由此诞生。小说在“香港,1946年春天”的“序曲”中展开了战后香港的全面描绘,通过讲述香港一间狭小简陋的住房中四位相濡以沫的穷朋友的生活,反映“香港,迅速地复员了繁荣,也迅速地复员了丑恶”的现实。新闻记者高怀抗战期间积极从事抗日,战后失业；军人莫轮抗战前线作战致残,复员后捡破烂为生；同是抗日军人而被遣散的杜全更是生计无着,无奈中投奔莫轮；小学教员罗建工薪微薄,全力支持着这“一家四口”的租金,还和高怀一起搭救了被逼自杀的女子白玫。小说以“住”的困窘凸显了香港的生存环境,在一间四个男子的小屋再挤进一个年轻女子的独异的“家”的环境中写出了战后香港贫民的命运,也在香港的世态人情中写出了人物的善良强韧,风雨共舟,相濡以沫,这种小人物的历史才是地道的香港历史,充溢着香港民间的情义和生命活力。小说结局,杜全在被人诬陷入狱后,又断送了与阿贞的婚事,绝望自杀；包租婆周三姑将高怀等赶出木杉街,高怀仍对未来充满信心:“我们是有前途的!”表现出一种理想情怀。
《穷巷》作为最早“全面深刻写香港现实的作品”,是侣伦深入开掘香港文化资源而超越当时香港“政治化”状态的结果。刘以鬯称赞《穷巷》是“写人间疾苦而不做政治扬声筒的小说”,这也成为香港文学的一种历史缩影,足以让后人久久怀念。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PDF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