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的表弟大学毕业以后在北方一座大城市工作,经过多年奋斗,去年终于买了房。拿到房产证那天,表弟兴奋得喝了个酩酊大醉。他给我打来电话说,哥啊,我在这座20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终于安营扎寨了……
那天,我恰好在娘身边。娘听说那座城市有2000多万人口,叹了一口气说:要那么大干啥?还是小城市好些。
其实我娘说的小城市也不小了,我和我娘居住的这座城,也有100多万人呢。不过,娘来到这座城十多年了,好多条街道她都没有去过。有次我说某条街有个馆子的爆炒羊肚好吃,请娘去尝尝。娘说,又要坐火车去啊,我不去。我说,娘,就在我们住的这个城。娘还是说,那也不去,太远了。娘跨出去的步子不大,这座城市的圆圈,她根本不知道有多大,难怪,她总认为这个城市比老家的镇子大不了多少。
想起娘刚来城里时,就如扯断了她在老家土里扎下的根须,娘来城里居住的最初几个月,面色都枯黄了。娘曾经犟着脾气要回乡下去种地,我爸发火了:“你要回去,咱俩就离婚!”我娘于是留在了城里,但有好几次,我看见娘站在阳台上,手搭凉棚,在眺望着远处朦胧的群山。群山深处,是老家的方向。
我进城工作那年,娘让我在祖宗墓前磕头、起誓: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等我过了40岁以后,我依然这样平庸地活着,感觉一直支撑她的精神支柱已发生了歪斜。不过,娘对我的希冀也发生了改变,她见惯了那么多人的生生死死,暗地里就只求我这辈子保个平安了。
娘有次按住腿肚子小声喊:疼,疼。我送娘去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是类风湿。那次在医院,碰见了乡下赵老头的大儿子,赵哥哭丧着脸,我娘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你爸呢,还好吗?”赵哥顿时就哭开了:“我爸要走了……”
原来,79岁的赵老头患了肺癌,在医院总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他伸出指头,往门外指了指。儿子明白了,是要回乡下老家去。乡下人常说,不是自家的地儿,落不下气闭不上眼啊。赵老头被抬回乡下老家后,果然咽气了。
那次,我陪娘回去,一直陪着赵老头的骨灰入土。娘见杂草淹没了乡间的路,就自己蹚一条路出来。娘说,你能请人来把路修好吗?
我没那个本事。娘对我深深地失望了,她终于知道,我写的那些文章,真的是纸上谈兵。她索性操起钝了的镰刀,开始一刀一刀割挡路的杂草荆棘。一不小心,镰刀把娘的脚割了一刀,娘的血,把草也染红了。
路上的草实在太多,娘当然割不完,她只好坐在路上叹气。还有那些荒芜的田园,娘见了,心疼地捂住胸口:“是长粮食的哦,咋都长了草……”山梁上风中摇摇摆摆起伏如浪的草,怎么就不见一头牛一只羊?山梁下好多老烟囱,怎么都不冒烟了?山窝里那么多垒起的坟,都是走了的老乡,怎么走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娘在城里,连眼神都是雾蒙蒙的了,她总是念叨着乡下的事,乡下的藤藤蔓蔓,缠绕着她的心。前不久的一天,娘去店铺里买盐,突然发现乡下刘老汉也在买豆瓣酱。娘惊讶了:“你怎么也来城里住了?”刘老汉得意地说:“咋啦,我就不能来城里了?我住的还是儿子买的别墅呢。”
娘回来说起这件事,我突然冲动起来:“要不,我回老家,修大房子,陪您住。”娘叹了一口气说:“哪是别墅的事啊?只要你能常陪我回老家去看看,我就知足了。”
于是我和娘约定,一年之中,我陪她回老家去看几次。我娘还说,有一个亲戚在老家荒废了的老房子,让我去打扫出来,再适当修缮一下,她回老家的时候晚上可以住住。娘说,还是在老家睡觉睡得香。娘还说,自己已经看好了墓地,今后她走了,就埋在老家那山梁上,陪着早去的亲人和乡亲们。
我的城,已成我今生停泊的岛屿。娘的城呢,是不是还是她漂泊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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