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想
“曾读人间未见书”的纪晓岚有一本《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笔记》),被鲁迅称赞为“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籍位高望重以传者”。非以才情而以睿智见长的纪氏《笔记》,在娓娓道来的故事中,乡土中国的社会人情跃然纸上,引人深思给人启迪。下面从中挑选几则故事,来看看其中透露出乡土中国人们思维的一些特征。
一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无讼是乡土中国的一个特征。为何乡土社会里的人们轻易不打官司,具有“无讼”的特征呢?下面看一则纪晓岚《笔记》《如是我闻三》里的故事是如何解释的。
前明青县张公,十世祖赞祁公之外舅也。尝与邑人约,连名讼县吏。乘马而往,经祖墓前,有旋风扑马首。惊而堕,从者舁以归。寒热陡作,忽迷忽醒,恍惚中似睹鬼物。将延巫禳解,忽起坐,作其亡父语曰:“尔勿祈祷,扑尔马者我也。凡讼无益:使理曲,何可讼?使理直,公论具在,人人为扼腕,是即胜矣,何必讼?且讼役讼吏,为患尤大:讼不胜,患在目前；幸而胜,官有来去,此辈长子孙必相报复,患在后日。吾是以阻尔行也。”言讫,仍就枕,汗出如雨。比睡醒,则霍然矣。既而连名者皆败,始信非谵语也。此公闻于伯祖湛元公者。湛元公一生未与人涉讼,盖守此戒云。
这则故事里的张公的亡父讲出的一番不要诉讼的理由,在乡土社会里,确实很有道理。首先,诉讼县吏,属于民告官,本身胜算度就很小,输了就有祸患。其次是,“幸而胜,官有来去,此辈长子孙必相报复”,即使侥幸诉讼胜了,以后其子孙也会报复。据守此道的湛元公终生未与人涉讼。
这就使在乡土社会年深日久的日子里,一代代人关系很复杂；即使诉讼者某件事诉讼赢了,但结下了冤仇,冤冤相报无有穷尽。因此,乡土社会里的人们尽量避免到衙门里诉讼,而是把道德舆论抬起来,形成了“礼治”社会。
二
上面的“无讼”故事是托“鬼语”讲了一番乡土社会里弱者“无讼”的道理。下面再看一则《如是我闻二》里寄托“鬼语”的弱者用力之道,也体现着乡土社会里人们的思维方式。
老儒刘挺生言:东城有猎者,夜半睡醒,闻窗纸淅淅作响,俄又闻窗下窸窣声,披衣叱问。忽答曰:“我鬼也。有事求君,君勿怖。”问其何事。曰:“狐与鬼自古不并居,狐所窟穴之墓,皆无鬼之墓也。我墓在村北三里许,狐乘我他往,聚族据之,反驱我不得入。欲与斗,则我本文士,必不胜。欲讼诸土神,即幸而得申,彼终亦报复,又必不胜。惟得君等行猎时,或绕道半里,数过其地,则彼必恐怖而他徙矣。然倘有所遇,勿遽殪获,恐事机或泄,彼又修怨于我也。”猎者如其言。后梦其来谢。
这一故事里,鬼的家在鬼外出时被狐狸家族霸占,无力夺回。鬼也想到了到土地神那里诉讼讨回公道,但是又怕狐狸报复。所以最后想到了猎人,让猎人到那里打猎,别真打狐狸,只是吓跑则可,这样可避免不与狐狸结怨。纪晓岚在此故事的结尾,效法司马迁《史记》的“太史公曰”的方式,进行了一番评论,称赞故事里的鬼之做法:
夫鹊巢鸠据,事理本直。然力不足以胜之,则避而不争；力足以胜之,又长虑深思而不尽其力。不求幸胜,不求过胜,此其所以终胜欤!孱弱者遇强暴,如此鬼可矣。
在乡土社会里,是非曲直不是那么容易伸张的,孱弱者遭遇强暴的时候,力既不敌,何敢诉讼!在真实的生活中,弱势者极少会找到可以借力的“猎人”。纪晓岚借此“鹊巢鸠据,事理本直”但受害者却如此谨小慎微地求助猎人的故事,讲出了在乡土社会里人们的思维方式,也即弱势者的生存之道。
三
下面再引一则《姑妄听之四》里的故事。
武强一大姓,夜有劫盗,群起捕逐。盗逸去,众合力穷追。盗奔其祖茔松柏中,林深月黑,人不敢入,盗亦不敢出。相持之际,树内旋飚四起,砂砾乱飞,人皆眯目不相见,盗乘间突围得脱。众相诧异,先灵何反助盗耶?主人夜梦其祖曰:“盗劫财不能不捕,官捕得而伏法,盗亦不能怨主人。若未得财,可勿追也；追而及,盗还斗伤人,所失不大乎?即众力足殪盗,盗殪则必告官,官或不谅,坐以擅杀,所失不更大乎?且我众乌合,盗皆死党；盗可夜夜伺我,我不能夜夜备盗也。一与为仇,隐忧方大,可不深长思乎?旋风我所为,解此结也,尔又何尤焉!”主人醒而喟然曰:吾乃知老成远虑,胜少年盛气多矣。
这则故事里与前两则故事在避免诉讼和结怨上道理是一致的。面对盗贼,其祖托梦所讲的一番道理,认为“官”捕盗贼伏法可不结私怨,如果追捕盗贼,乌合之众把贼打死了,还要吃官司,所以放走了盗贼。遭遇盗贼的一方既没有去官府报案,也没有惩罚盗贼,反而害怕伤了盗贼吃官司。这则故事表明在乡土社会里人们尽可能避免涉讼,避免与坏蛋结怨,因为“盗可夜夜伺我,我不能夜夜备盗也”。
上面的故事一和三都是通过先人托梦的话讲出的道理,正如费孝通所说的“长老统治”,乡土社会里老年人经验多,而这些经验造就的“老成远虑”是生存的保障,从而“少年盛气”则被压抑。乡土社会过于老成持重,保守压倒进取。在走出乡土的过程中,乡土中国时代的人们的思维方式需要相应改变。而这种思维方式要真的改变,则需要社会结构和制度同时也改变,社会中的弱势群体获得法治社会公平和有力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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