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歌“八段锦”
2017年11月0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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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读小学时在语文课本里学过“床前明月光”和“锄禾日当午”几首有限的古诗之外,第一次读旧体诗的诗集,是我读初一的时候。我从同学那里借了一本《千家诗》,是那种清末民初的旧版书,发黄的薄薄马莲纸,竖行排印,每一页的上端,都有一幅木刻古画。它让我对旧体诗着迷。我用一个写作业的田字格本,把这本《千家诗》从头到尾抄了一遍。到现在,还记得抄写的第一首诗是:“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那时候,每天在一张小纸片上抄一首上面的诗,带到上学的路上背诵,车水马龙的喧嚣都不在了,只剩下了诗句连成的想象和意境,成为我学生时代难忘的回忆。
  第一次染指旧体诗的写作,是在“文革”后期。逍遥校园,插队在即,同学又要风流云散,天各一方,前途未卜,心绪动荡,大概是最适宜旧体诗书写的客观条件。爱好一点文学,自视几分清高,胸怀远大理想,又有毛泽东诗词的影响,如此四点合一,大概是那时旧体诗书写的主观因素。由此诗情大发,激扬文字,还要学古人那样相互唱和,抒发高蹈的情怀,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想想,十分好笑,又是那样天真、书生意气,贴着青春的韵脚,留下幼稚的诗行。不过,那时对旧体诗的热情,很快就随着“插队”和“返城”繁杂庸常而疲于奔命的日子散去。旧体诗,只是青春期图谋快感的一次精神发泄。
  重新拾起旧体诗,是退休前后的事情。特别是2007年底退休之后,人一下子闲暇起来,其实,也是渐入老境的开始。为打发时间、对付老境,我选择了学习旧体诗和学习画画这样两种方式,自娱自乐。老杜诗云:自吟诗送老,相对酒开颜。将其中的“酒”字换成“画”字,是我生活真实的写照。诗与画,是进入老境的两根快乐而合手的手杖。
  聂绀弩和邵燕祥先生都曾经说过,旧体诗的写作是一种游戏。这种游戏的快乐,首先便在于其严谨的格律。格律,让平仄和对仗有了音乐般的韵律,有了词与词、字和字之间细致入微、紧密非凡而奇特无比的关系,亦即布罗茨基所讲的:“一个词在上下文中特殊的重力。”而这种韵律和关系,则为中国文字、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所独有,有旧体诗自成一体的语言系统、美学系统和价值系统。这些系统不是正襟危坐的高头讲章,而是温润清澈,如水流动,贯通在旧体诗的格律与韵律之中,真的是一种中国独有的奇妙而有着特殊重力的存在。
  在这里,可以真切地触摸并可以学习到,对于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古人是如何体味、追寻、处理和表达的。由此观照现今的社会和自己,那种流失的古典情怀以及它们的表达方式,常让我在面对旧体诗时生发感喟甚至羞愧。当然,也让我靠近它们庇荫取暖,学习到许多,并得到许多快乐。
  因为,面对现今纷繁变化的世界,人们需要这样带有古典情怀的诗性的营养,起码对于我,需要这样诗性的释怀。同样,还因为,现今存在的一切,以及我们内心所思悟和情感所需要的一切,在旧体诗中都可以找到这样诗性的对应,奇特、准确,又非常含蓄蕴藉和浓缩。
  那天,看孙犁先生的女儿出版的一部书中有一张照片,影印的是孙犁先生晚年书写的一幅字,抄录的是杜甫晚年的几句诗,其中一联印象非常深刻:雕虫蒙记忆,烹鲤问沉绵。后查诗集,是杜甫去世前两年所写的一首百韵五排中的一联。对于文字写作的意义和对于朋友的书信其实更是情谊的关切,同为暮年,经历了人生和世事的沧桑跌宕之后,孙犁先生和杜甫的心境会如此相通,竟然一步跨越了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找到了自己心情最合适、最干练的抒发,不能不说是旧体诗的魅力。
  因此,阅读和写作旧体诗,寻找这种韵律和关系,寻找这种古今心思的表达与抒发之间的奥妙与微妙,则大有曲径通幽之乐趣。其乐趣,在于游戏精神和古典情怀并存,相得益彰。它特别适合独自一人的思索、品味和探寻,可以不必打扰任何人,将自己的心情和感情、一瞬即逝的回忆、擦肩而过的思绪,在中国独有的方块字,而且是有限的方块字之间,其实也是在无限的想象天地之间,逐渐显影,逐渐摇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在这有限和无限之间,在节制和限制之中,有着众里寻他千百度、有着咫尺应须论万里的魅力和诱惑,尤其适合需要远避尘嚣的老年人的清静之心。我将其称为自己的智慧体操,无异于常常操习的“八段锦”。
  正如布罗茨基所说:“除了少数例外,近代不少有些名气的作家都交过诗歌的学费。”我没有多少名气,却一样也是在交诗歌的学费,在为自己补课。中国古典的诗歌,尤其是格律诗,其绝妙可以说全世界绝无仅有,更值得为它交学费。我只是觉得自己交费学习的时间晚了些。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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