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丽
济南泉水街若干条,给我最多快乐和回忆的只有剪子巷。午后,我一个人朝着往事的方向走,绿底白字的剪子巷标牌以箭头的指示告诉我:这是剪子巷。
这是剪子巷?这不是剪子巷。那挨家挨户破旧而热闹的门头房呢?那叮叮当当铁铺子里的敲打声呢?那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呢?那随处汩汩冒出的泉水呢?那洗衣洗菜的大婶大娘呢?我立于路边,静听水声,想聆听清泠泠的泉水发出的低语,就像我远去的亲人的召唤。
记得剪子巷是一条狭长的南北走向的街巷,喜欢走这条路,因为有一条青石板路,泉水从石缝中源源涌出,水流成河——孩子们没有不喜欢水的。还有一个原因,是曾经照看我的朱娘娘住在这里。朱娘娘老家在章丘,她老伴在剪子巷开了一个制作刀、铲子一类的铁匠铺。每次父母领着我们去西门,都要走这条路,我就特兴奋,就像去走亲戚,还能玩水。一见到水,我就脱了凉鞋,踩水玩,啪唧啪唧玩得昏天黑地,父母则拿着用粗麻绳十字花捆好的一包桃酥或长寿糕,去看朱娘娘。我玩累了,也会跑过去,赖在朱娘娘身上。外面太阳明晃晃的,一进屋黑乎乎的,适应了才看得清楚。破烂不堪,没有什么值钱家具。父母坐在地中间两个小板凳上,前面的小饭桌上放着两个盛满水的粗瓷碗,朱娘娘搂着我说着“来耍就中,还带这么贵的点心”,边翻找着:“家里也没好吃的么。”父母赶紧推辞着,“别忙活,别忙活。”朱娘娘她老伴,忘了姓什么了,一个矮墩墩的憨厚庄户汉子,不多言不多语的。我最愿意让他拿着铁钩子把门前的一块石板撬开,好像撬开了神秘洞穴,泉水活泼泼地涌出,我能蹲在那里看半天。一会儿流过一条小鱼或列队三五条,还没来得及下手捞,就游走了。有时候慢悠悠漂来绿绿的水草,我就毫不迟疑地捞出来,晾晒在青石板上。朱娘娘老伴用一个正好卡在石板大小的铁笊篱似的网,网了很多一扎多长的小鱼,说给我炸炸吃。可我从来没等到吃,父母就把我拖走了。
那时候觉得泉水就像长在家里一样,随便掀开一块青石板,亮晶晶的泉水就突突涌上来,爷们们拿着大瓷缸子咕嘟咕嘟喝水,媳妇们洗洗刷刷就地解决,整个一条街都是湿漉漉的。那时还不会背“清泉石上流”,只觉得是人在水上走。石头缝里长满了绿草青苔,如果不想把鞋沾湿,就卷起裤腿或撩起裙角,在几块砖石上跳跃而过。
从剪子巷出来,到西门,是为了喝一碗香喷喷的油茶。现在的孩子可能都没听说油茶,油茶对于食物匮乏年代的我们,是一种打牙祭的点心。有时候我们自己也做,但不如商店加的料多。父母带我们出来,总会给我们一个小小的惊喜,或是一碗香喷喷的油茶,或是坐在简陋的小饭店,吃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父母是吃的一角二分钱的肉丝面还是八分钱一碗的清汤面,我都记不得了,我们是那样快乐而满足,那个缓慢时光的温情画面,明亮又柔软,杂乱又温馨。虽然泉城路那些小门小户的饭店早已消失,油茶也淡出了我们的点心系列,但父母给我们的爱和暖,像泉水一样在我心底绵延不绝。
剪子巷是一条神奇的街。夏天,外面热烘烘的,一走进剪子巷,就凉爽爽的,热汗即消,舒服极了。冬天的水却是温乎乎的,整个街巷蒸汽弥漫,像温泉一样。到处是古朴的石桥、古物,挤挤挨挨的商铺,潺潺清水一直在身边流淌。和泉水亲密接触,那是儿时盛大的游戏。所以剪子巷不只是一条街,更是一段充满乐趣的记忆——那些并不遥远的故事从记忆中回来了。剪子巷市井的烟火气特别旺盛,除了打铁的声音,更多是家家户户在门口洗菜做饭缝缝补补奶孩子的生活气息,屋里飘出饭菜的香,也冒出呛人的煤烟味,孩子们在玩老鹰抓小鸡的笑声、哭声,和身边哗哗的流水声交融在一起。依稀记得一个年轻母亲喂孩子的镜头,那个白白胖胖的“大妈妈”塞满了孩子的小嘴巴,奶汁像泉水一样溢出来,我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地跑开了。孩子的心简单而快乐,清清的泉水就能玩一天。
一泓泉水从哪儿来?又流向哪里?只觉这哗哗不绝的泉水流也流不完,如时间的河流不断地向未来流去。这儿不仅是泉水的世界,也是剪子巷的世界,更是我的世界。
可如今剪子巷依然在,寻常巷陌,不见故人,不见清泉。今天,我只关心我的剪子巷,如同海子关心他的德令哈。我放慢脚步走过一个个街口,寻找我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回忆着孩提时候的所有,其实,想一想,天地尚不能久,时间这条河流在永恒地流逝,何况人乎?街乎?泉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