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我家院外是村里的文体广场,入夜就有不少人过来跳舞。回老家时,我常站在边上,边看舞边学着比划几下。
虽然没有城市广场里那些舞者的艳丽贵气、整齐划一,但对于这些肩负着繁重家务和下地干活的奶奶、姥娘们来说,已经做到了最好。很佩服和欣赏她们的勇气,平日里她们每个人的劳作强度和工作量非常之大,还要克服诸多困难,聚在一起,跟着音乐有节奏地起舞。这是一种精神的升华、行为的执着、追求的高尚。我被感动,与她们共舞使我浮躁的心稍加安定,使我看到生活之丰富多彩,在喧杂拥挤、一派气象万千的假日里,乡村的炊烟,田野的忙碌,乡亲急匆匆的脚步,赶着点儿收玉米,掐着日子种小麦,盼着有些干旱的地里能来一场及时雨,那是一道说不尽的风景,一道让人从心底生发出尊敬、不敢造次、无法忘却、入心入脑,怎么看也不厌倦的人世间最美的风景。乡村的“三秋”时节,秋收、秋耕、秋种,很多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忙着为来年播种希望,他们最大的喜悦就是把一天的活干完,回家吃饭,坐在院子里歇息一下,最大的祈望就是天遂人愿,风调雨顺。
中秋之夜,饭后我来到广场,音乐已经响起,跳舞的人并不多。问了比我长四辈的老妈(曾祖母),她说,忙完地里的活就很晚了,回家做饭,还要等孩子们下班,一起吃了团圆饭。老家的人把中秋节习惯地叫做八月十五,这可能与农事、节令有关,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一家人围在一起念月儿、喝酒,其乐融融。可是,八月十五也是一年中最为忙碌的赶节令的时候,收玉米、收地瓜、刨花生,颗粒归仓。接着就要翻茬、施肥、耕地,播种小麦,还要栽大蒜、拔萝卜,节令不候人,一天也耽搁不起。今年闰四月,八月十五过后不几天就是寒露。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要想明年的小麦有个好收成,就得赶在寒露前把麦子种上。在时不我待的农事面前,把地里的活干完就是天大的事,过八月十五或许仅是一个时间节点,一个催着人们紧赶着去忙活的节骨眼儿。在外工作的孩子回来,也会加入到农忙的队伍里,帮着家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过节,在这些孩子的眼里,看到最多的当是家人忙碌的身影、劳作的艰辛、收获的喜悦、播种的希望。我想,他们回到工作岗位时,带回的肯定不是对旅行的不舍甚或疲惫、厌倦,而是满心的情怀和干劲,必是精神抖擞。
跳舞的人开始多了,已近晚上9点,但与以往相比还是少了一些。过节的日子,早晚都要把地里的活干完,等着务工的孩子们赶回来,才坐在一起吃饭,饭后再过来跳舞。嫂子这样说。接下来的舞曲是《小苹果》,这支欢快明畅、易于调动人们亢奋情绪的曲子响起,广场上的景色立马靓丽、跃动起来。放下农具,手舞足蹈；撂下农活,华丽转身。如果说奔放、欢快的《小苹果》节奏与她们平常手脚麻利、干净利索的劳作有所相近的话,《十送红军》如此悠长深情的曲调,怎么也与她们急匆匆的脚步搭不上调子,可是,眼前这些“粗老笨壮”的舞者真是跳得很好,甩出来的长袖很抒情,倾下的身段特摇曳。我坚信若有城里人的大把工夫,再有人稍加指点,她们定是最强的舞者,没有之一。
我知道她们很辛苦,也看出美丽的舞姿略带着一天劳作下来的疲惫。论活动强度,几曲下来也不过毛毛雨,只能算是一天劳作的“收势”。她们坚持每天来广场跳舞,大概是觉得干活与跳舞为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为了生存而劳动,劳动致富；跳舞则是一种精神的鸣响、情感的升华。一支曲子跳过,浑身的疲惫消了,憋屈了一天的胸闷散了,回家洗把脸,搂着孙子睡一觉,第二天早晨起来看着太阳冉冉升起,干什么活都不累。
聊起来听到的多是满足。过去那些年忙“三秋”的时候才叫一个真忙。“三秋”不仅有收、耕、种的说法,还有白露、秋分、寒露这三个秋天里的节气的另一种解释,意味着“三秋”时间长达45天。如此漫长的“三秋”时节,人们披星戴月,日复一日,直到种完小麦,浇上越冬水,把地里的秸秆拉回家以备冬天取火之用,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一年才算忙完。现如今好多了,收、耕、种全部实现了农业机械化,忙也就忙那么几天。过去只有到了冬天才算农闲,现在一年365天只有十几天忙活,300多天都闲着没事干。早先种地得靠年轻力壮的劳力,现在留守村里的老人一样可以干得很好,打电话预约来机械,指挥着驾驶员一条龙服务,用不了几天就收工,“三秋”就过完了。劳作之余,这些月下舞者平和达观,以自己创造的美化解自己心里的郁结,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儿女轻装上阵、好好工作,孙辈茁壮成长、天天向上,这样朴素的家国情怀同样具有很高的思想境界。
月亮时隐时现,舞曲时而浩荡时而舒缓。站在远处拍下一张并不清晰的“全家福”,以纪念庚子之年“双节“临门的喜庆与欢快,致敬我的乡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