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红燕
小时候,曾读过一本民间故事集,收录了湖北省的各种民间传说。其中有一篇,是关于龙爪花。一如所有传说故事,套路都是一样,不外乎龙王的女儿思凡,一番因缘际会,最终与所爱分散,于是泣血成花,是为龙爪花。
龙爪花究竟是什么植物?对童稚的我而言,那是全然陌生的名字,从来不曾出现在身边成年人口中,故而即便身处求知欲最旺盛的时期,那也是无法在生活中得到验证的全新未知信息。
因为,文章里关于花朵的那些描述“红色,花形如龙爪”,面目模糊,似乎适用于身边许多植物。于是,龙爪花,就成了童年的一个谜团,在心中纠缠十数年。
其实,幼时的我,并不是那种无缘接触自然的都市小孩,可以说是在植物丛中跌打滚爬地长大。因为,学龄之前的居住之所位于一间林场之中,那里有山高五百余米,有清澈溪流潺潺作响,处处林木森森,花草摇曳。而我,一如林场里的昆虫与小兽,在植物天地里自在来去,拈花惹草,撸叶摘果,长成了一个野孩子。
年长之后,离家数千里,自然种下的植物欲却从未止歇。最初,在阳台种花养草,选择植物品种时,首先浮上心头的必入植物,都是那些幼时见惯的寻常花草:四五月田野里蔓生飘香的金银花,六月里带着雨露的栀子花,夏日里菜园篱笆上悠然横过来的木槿……然而,一一纳入购物清单的大多数植物,最后又重新躺回记忆库里,毕竟记忆中的它们,都是在无边田野上鲜活绽放肆意生长的强健之物,而都市穴居的我却只拥有方寸之地,容纳不下它们如此强大的灵魂。只是,每到春夏花开最盛的时节,那些久远的田野记忆就会自动奔涌而出,撩起浓浓的乡愁,也撩起当初自然在心中种下的那些关于植物的未知与不解,比如:传说里的龙爪花究竟是哪一种植物?是每年插秧时节就成熟的田野里的红色浆果,故乡人口中的“插秧泡”,究竟是不是鲁迅笔下三味书屋里的覆盆子?住在山区的同学眉飞色舞向我提起的美味野果“八月zha”,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名字?
随着人生旅程的推进,不知不觉,人生竟写满了植物谜题,而自己竟变成了一个时刻准备着寻找谜底、收获答案的人。
有一些谜题,因为一些偶然的际遇或者执著的探寻,已经知道了谜底。那朵童年时代令自己无比迷惘的龙爪花,在某年某月某日看到红花石蒜的那一刻,终于恍然大悟,从此名物一体。而那枚由同学送来品尝过的野果,在无意的阅读中,发现原来应该写作“八月炸”,因为果皮会在盛夏中轰然炸裂,但这只不过是来自民间的通俗而形象的名字而已,在植物学家的笔记本上,它的名字是“木通”。
而有一些谜题,以一己之力,纵使寻寻觅觅,却也无从确证,比如家乡的“插秧泡”,究竟是该叫做覆盆子还是悬钩子?又是哪种覆盆子或哪种悬钩子?
解题的喜悦时而有之,得不到答案的困惑依旧长存。在与植物同行的岁月里,慢慢地,那些寻找谜底的过程就变成了文字。而在《花开不记年》《草色入帘青》的字里行间记下的,不过是一个被世间草木所俘虏的普通人对自然无尽的迷恋与膜拜。
离家之后,每有机会返乡,都会选择春夏时节前去探访童年旧地,因为那是林场最美的季节。如今,那个曾在我脑海中上传了无数植物谜题的林场,早已变成了森林公园。某天,与父亲同行登山,领路的父亲一路述说着“记得吗?以前家里的母鸡丢了,过了一个月,领回了一群小鸡”这样的久远故事,一路却老马不识途地走入了岔道。
在那条植被丰富的岔道里,我与结着红色浆果的树莓,与为外祖父提供无数葛粉的葛藤,与许许多多的小花小草久别重逢,却来不及因为数十年后能叫出它们的名字而沾沾自喜。因为自然随即送来了迎面痛击,这座熟悉的森林中,竟然依旧有那么多植物,浓绿青翠,花开缤纷,而我只能默默问它:你是谁?
或许,这条写满植物谜题的人生路,注定要一直幸福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