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思三部曲”
《大水》《棉花树》《残荷》
陈占敏 著
作家出版社
□陈占敏
陈占敏“乡思三部曲”《大水》《棉花树》《残荷》书写了中国农民的百年历史,背景壮阔,人物众多,大气磅礴,浑浩苍茫。胼手胝足的乡民在幸福的憧憬中追求着、奋斗着、失败着、欢欣着……不可磨灭的是理想的光芒。残荷秋影,乡思万种,一唱三叹,不绝如缕。
十五六年前,我写过一篇题为《保卫土地》的文章,是发生在故乡的一场人民公社生产大队之间土地归属的纠纷。说起来是历史了,人民公社、生产大队也已成为历史。“历史”的形成原来是这样地习焉不察,不经意间,便成历史。
那一场故乡土地上的历史纠葛,回想起来好像无比遥远了。其实,它牵涉的历史也只是一个小孩子长成白发老者那么长的时间。说来也很简单,人民公社时期修水库致使河流上游的村庄被淹,土地失去。时过几年,要由下游受水库之益的村子一村村平推上去,割出土地,给上游被淹的村子。我们的小村被上级指定割让出村南最好的土地;而我们从村下游邻村割来的则是贫瘠的山地。村里的首领准备服从上级指令。乡亲们议论纷纷,也义愤填膺,怪自己的首领无能,不能够率领乡亲们打一场保卫土地的战争。大饥饿时期刚刚过去,土地、粮食就是生命。绝不能怪乡亲们不发扬风格,不能够饿死自己,让别人吃饱肚子!
自然,那一场保卫土地的战争并没有打响。乡亲们眼睁睁地看着河流上游的人民公社社员来到自己的村南种庄稼,心里的创痛久久不能平复。
过了五十几年,当年村里的首领已经去世,没有人再指责他不带领乡亲们打一场保卫土地的战争了。跟他同龄的那一代人也如树叶飘零,大都走了。他们的远行结束了一个时代。比他们晚一代的人也已步入老年,恐怕很少有人还会记起那一场没有打响的保卫土地的战争了。智慧的所罗门王说:“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一代代逝去又来的是人,永远长存的是土地。土地没有归属感,无论曾经属于谁,还将属于谁,永远在那里,承载着万物,也承载着人类。历史,就在这厚德载物的土地上书写。不必一再地咏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日月恒久,土地长存,生命的苍茫与土地的苍茫实为一体,生命的悲观和乐观都建基于此。
可是,土地真的会永远长存吗?还是在故乡的土地上,城里的工厂为了不污染当地,迁到乡下建起来了。村子里的人家打开门,抬眼看看,能看到巨大的厂房像城堡压在原来耕种庄稼的土地上。不管什么样的天气,浓烈的异味散发出来,不可阻挡。自从第一座厂房在故乡的土地上建起,短短几年的时间,由县城向西几十里的公路两旁,厂房连着厂房,蔓延开来。家乡的土地上大肆修路,刨了果树,毁了农田,修起了通向厂房的宽广大路。
可是,刚刚修起来的大路,几天内又拉土盖上,据说有飞机拍了照片,上头要来查处了。然而,那些占去了土地的厂房没有扒掉,还是像城堡一样压在那里。拉了泥土盖上的大道过些日子还会扒去覆土,跑起车来。
没有人振臂一呼,率领失去土地的农民来打一场保卫土地的战争了。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也失去了曾经有过的对于土地的热爱,他们是新一代农民了。乡亲们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乡亲了。他们会抱怨,但不会愤慨;他们会骂娘,但不会呼号;他们会为一株果树的赔偿费去计较,但不会为一片土地的消失而奋争;他们“理得”而心不安,不安也不会如何。
失去的又岂止是土地。坐上车西去或者东去,常常会有挖开的青山触目而来,这里那里都在爆破,挖开青山,砸成石子,运往城里,运往要建起钢筋水泥建筑的四面八方。还唱什么“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夕阳红过几度还会再红,青山却一座又一座不在了。不在了,就永久不在了。人,逝去了一代,还会有新的一代生起来;青山消失了,永远不会再生。从这个意义上讲,青山和土地远远不如人的生命力顽强和坚韧。土地、青山是那么脆弱,经不住折腾啊!
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的折腾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一轮又一轮地折腾,土地忍无可忍,才稍稍地发一发脾气,翻一翻身,动一动胳膊腿,那便是大地震、山体滑坡。人在这些灾害面前惊魂稍定,新的一轮折腾又开始了。人呢,什么时候才能收一收心性,理智一些对待我们安身立命的土地呢?
我知道,关于土地的忧思还不是我写这“乡思三部曲”的全部初衷,我的忧思还要远为深广。土地之叹,生命之叹,岁月之思,历史之思……所有所有,综合起来,形成了这乡思万缕,愁绪满腹。我要为消失的土地立传,为逝去的生命立传,为过往的岁月立传。写作的间隙,回到家乡,在我曾经弯腰洒下过汗水的土地上流连再三,先民们开垦这片土地艰辛劳作的身影穿过了岁月的厚幕隐隐闪现,我仿佛听到了他们的謦欬之声,暮色中小兽的啸叫也幽幽传来。那一切,不应该过去了就逝去了,湮没无闻。我把它们写下来,不只是为了一份纪念,也为了一种期盼。我的期盼正如残存的土地一样,草黄了又青起来,青青黄黄,黄黄青青,无穷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