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胡小石先生六十诞辰,摄于南京玄武湖。前排右三为胡小石,第三排左三为曾昭燏,后排左一为游寿。
游寿(时年28岁)
曾昭燏(时年54岁)
《游寿传》,王立民著,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
□王立民
相识相知
关于曾昭燏先生,游寿师在《考古、教学、科研回忆》一文中说:“有一天,在课堂上遇到曾昭燏,她在外语系一年级,先来听课,试听教授如何说。我叫她转中文系,学文字学,再学一点古文献、考古文物,这样前途较广阔。她在第二年转到中文系。以后我们共同构写了《甲骨文前后编》,用蝉翼笺影写的,请胡小石先生题词。我随带身边多年,可惜在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时,在南京失掉了……我真正踏进考古大门槛是在1943年以后,我在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教时,曾昭燏从国外回到昆明,又辗转到四川乐山的李庄山中,她要打开‘善斋’一批青铜器,便找我去。在旧中国,一个研究金石的人能看到拓片,就可满足,现在能看到许多青铜器,太好了。于是我辞掉教学工作去参加。在这阶段,我不但参与整理‘善斋’青铜器,而且还看到留在箱库中未发表的安阳青铜器。”
因为曾昭燏先生的推荐,游寿师才走上了考古的道路,所以游寿先生说:“我和曾认识可以说是学术上的一次新生。”
游寿师《考古、教学、科研回忆》一文,其实是一篇自己的简历。
在这篇文章里,游寿师介绍了自己的简历,与曾昭燏、李济、梁思永、夏鼐、凌纯声、吴定良、向达、李方仲、董作宾等人在四川李庄史语所工作的情况,以及后来在山东、哈尔滨、牡丹江、齐齐哈尔的考古工作,嘎仙洞、空海漂着地两大历史发现。文中还谈到了游寿师对考古工作的认识。自2001年以后,游寿师《考古、教学、科研回忆》一文被很多人引用。
曾昭燏(1909—1964),中国博物馆学和中国考古学的重要奠基人之一,1909年(清宣统元年)出生于湖南湘江县一个没落的显贵家庭。曾国潢是她的曾祖父,而曾国潢是湘军首领、晚清四大重臣之一曾国藩的亲弟弟。祖父曾介石,父曾广祚(又名泳固),母陈秀英。曾昭燏有兄妹七人,二哥曾昭承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经济学硕士,学成归国后,在国民政府任职,抗战胜利后,随政府有关机构去接收台湾,后任台湾工矿公司总经理。三哥曾昭抡是我国著名的化学家、教育家,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历任北京大学、中央大学、武汉大学教授。1949年后任北京大学教务长、高等教育部副部长。
曾昭燏1923年入长沙艺芳中学,据《曾昭燏年谱》记载,曾昭燏1929年1月考入中央大学国文系。可据游寿师回忆,曾昭燏比游寿晚两年入学,曾应是1929年考入中央大学外语系。游先生在《考古、教学、科研回忆》一文中说:“她在外语系一年级……在第二年转到中文系。”曾昭燏应是先考入中央大学外语系,1930年转入中文系,在曾昭燏《忆胡小石师》一文中说:“余自1931年秋始识师。”可证游寿师说的是准确的。 曾先生1934年与游寿、沈祖棻共同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生班,1935年留学英、德。1938年返国,1939年初任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专门设计委员。1949年后任南京博物院院长,1964年自杀。
近些年有多部研究曾昭燏先生的著作,非常详细,每每读来,都为曾昭燏、沈祖棻、游寿先生而感慨、感叹!
金陵三钗
曾昭燏、沈祖棻、游寿三位先生都出自中央大学和1934年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沈祖棻像校园中的一缕青春,娇嫩的红唇吐出了留恋的诗篇；游寿天真活泼,常见她语惊四座而又狂狷；曾昭燏则沉默寡言、衣履青素。
那时是中国社会从封建向开放迈出的第一步,后来有人说这一步迈得过了些。比如说打倒孔家店,比如说倡导白话文,比如说新学,等等。反正是新的东西,青年人都要去追赶。
不管怎样说,她们三个人是旧时代很先进的人,是新时代很激昂的人。
新旧碰撞时也许会发出最耀眼的光彩。
金陵大学有12位最美丽的女同学,她们欢快阳光地雀跃在校园里,大家叫她们“金陵十二钗”,曾昭燏、沈祖棻和游寿是金陵十二钗当中最著名的。
后来这金陵的“三钗”又都成为中国文化界的巨匠。曾昭燏以考古学家、博物馆学家名世；沈祖棻成为我国现代最杰出的女词人、著名学者；游寿先生则集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诗人和书法家于一身,而以书法之名最盛。
性格和命运怎么就那么合适,又怎么就那么不合适。
沈祖棻和小她4岁的程千帆结为贤伉俪,游寿嫁给了她的救命恩人陈幻云,曾昭燏却孤独一人,终身未婚。
曾昭燏的不幸
单说曾昭燏,还是常穿着青衣素履,朋友们都说她像一缕飘来飘去的青纱。
由外语系飘到中文系,由国内飘到国外,在战争中漂泊,在运动中飘荡……
1964年12月22日,曾昭燏去世,时任南京博物院院长。在当时,她是中国大陆考古学、博物馆学界最优秀的专家之一。
徐雁平先生在《旧世家,新女性——以湘乡曾昭燏为例》一文中分析曾昭燏死前一段时期的境遇时说:“曾昭燏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觉得自己有罪,必须忏悔,必须‘精神洗澡’,‘以适应我们新中国的需要,适合人民的利益’。这种自我批判从思想上延伸到学术领域,1955年第6期《文物参考资料》上以南京博物院名义发表了《批判我们在中国历史文物陈列工作中唯心主义观点、方法》,曾昭燏当时是院长,此文极有可能是她撰写的。‘在我们文物陈列工作中,没有通过适当形式,来反映出陈列物品的本质问题’‘在陈列中所看到的却好像除了“花纹”“形状”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观点、方法,还在我们工作中占着相当的位置’。这一思想改造运动一直伴随着她,她的家庭成分、她的经历、她在台湾的亲属,让她难得歇下来喘一口气。从前是一种荣耀的世家身份,到现在已完全变成一口推之难去的大黑锅。曾家和太平天国在南京的陈年旧事再度提起,尽管矛头没有指向她。罗尔纲在1955年说,在民国时期,太平天国文献不到400种,现在已发现了1200种。1952年12月,曾昭燏和罗尔纲、胡小石等勘察南京堂子街新发现的太平天国壁画,后又撰调查报告刊布；她还写有《读李秀成自述手迹》七绝四首,《陈寅恪诗集》中有《病中南京博物院长曾昭燏君过访话旧并言将购海外新印李秀成供状以诗纪之》(1963年初),‘冤家’重聚头,在新的语境下,使得本来清清白白的曾昭燏有如履薄冰的感觉,心头上似总有一些阴影,所以在这类事上,她的态度必须坚决明朗。”
无论这篇以南京博物院名义发表的《批判我们在中国历史文物陈列工作中唯心主义观点、方法》的文章是谁写的,曾昭燏自己或者他人,其矛头是直接指向胡小石和曾昭燏的。胡小石先生在《古文变迁论》中曾提出青铜器的时代,“最普遍而显著之分别,则在花纹与文字二者”。曾昭燏继承乃师的理论,1937年在伦敦大学研究院做的硕士论文为《中国古代铜器铭文与花纹》,应是在胡小石先生《古文变迁论》基础上的进一步阐述。这一年曾昭燏刚刚当上南京博物院的院长,胡小石为南京博物院顾问。
胡小石先生每周都要来博物院一次,遇有重要工作,会随时来院。那这些布展陈列重大事情,小石先生是拿主要意见的。所以无论谁含沙射影式地提出对“花纹”“形状”的批判,都是在曾昭燏的心头扎上一刀,她肯定是无比痛苦。
人类历史的变化有时真是在捉弄人。作为清代重臣的曾国藩不会想到他剿灭太平天国的“赫赫战功”,会给他的后代带来灭顶之灾。
考古学家张泰湘先生生前曾和我谈到曾昭燏的死因,他说:“1964年社教中,有人揭发在国民党撤退时带走的文物与曾昭燏有关,曾昭燏受不了了,在南京灵谷塔跳塔自杀。”事实上,1948年冬天,国民党政府开始将筹备处珍品运往台湾,曾昭燏认为此举不妥,于12月7日致函筹备处主任杭立武:“运出文物,在途中或到台之后,万一有何损失,则主持此事者永为民族罪人。”徐湖平先生在《曾昭燏文集》序言中说:“1949年4月,她又与徐森玉、吴有训、陶孟和等人呼吁国民党当局把三批装箱运到台湾的852箱珍贵文物全部运回大陆。”而揭发者言,使曾昭燏当觉更加委屈,也更难接受。
1964年3月,曾昭燏患上了精神忧郁症,为此而住进了疗养院。
1964年12月22日,曾昭燏穿了一身青色的衣服,她坐着自己的小轿车将为她治疗的医生送回家,她对司机说:“去灵谷寺吧!我想散散心。”
灵谷塔是南京地区最高最美的八面九层宝塔,造型优美,典雅庄重,具有民族风格和特点,塔高66米,由钢筋混凝土及苏州金山花岗石建造。灵谷塔的原名叫阵亡将士纪念塔,始建于1931年,是阵亡将士公墓建筑群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灵谷寺前停了车,曾昭燏把一包苹果送到司机怀中,轻轻地说:“请你吃着,等我一会儿。”
她登上了灵谷宝塔,走到二楼时,一位解放军同志看见了她,解放军同志往下走,她往上去。当这位解放军同志走到塔下时,看到有一缕青纱从塔上飘落……
游寿先生得悉,回想起曾与曾昭燏金陵秋林漫步、李庄大江听涛,掩泪哭述,赋诗一首:
邮传尺素泪纵横,
灵谷原头联臂行。
蜀鹃啼血魂何处,
钟山想象夜月明。
(相比于曾昭燏先生,游寿先生要幸运得多,她不仅亲眼看到了不幸年代的结束,且在晚年于学术上做出了重大贡献。想了解游寿先生更多精彩人生故事,请关注王立民先生的《游寿传》一书)
附:作者简介
王立民:1957年生于哈尔滨,山东蓬莱人。曾任黑龙江省书协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黑龙江省文联副主席等职。著有《文心雕虫》《王立民印稿》《王立民书画集》,合著《近现代书法史》《大学书法教程》等。主编《游寿书法集》《北魏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