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游寿(1906-1994)是我国著名书法家,也是我国第一代女考古学家。她曾经在山东工作过一段时间,与齐鲁大地有着不解之缘。然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山东的这段经历却鲜为人知。王立民先生在《游寿传》一书中对此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记述,征得作者同意,本报特摘刊相关章节以飨读者。内容有删改,文中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王立民　 　　山东,是一九四九年后游寿先生遁隐的第一个地方。国民党败撤台湾时,胡小石、曾昭燏都留在了大陆,游寿和丈夫陈幻云也留在了大陆。 　　陈幻云早年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法律系,抗战期间曾任职于国民党司法行政部,抗战后调任南京最高法院刑庭推事,负责清理审判敌伪人员,执法严明,颇有时望。在南京,认识、熟悉陈幻云、游寿的人太多了。而此时游寿为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副教授,陈幻云已没有职业了。于是,游寿携陈幻云北上齐鲁大地。 　　早年来山东自感屈才 　　游寿早年曾经来过山东。 　　一九三四年四月至七月,游寿第一次来山东,在济南女师任教员。她的老师词曲大家吴梅感到以游寿的才学到山东教学很屈才。游寿在晚年回忆时曾说:“吴先生对我很关心,和曾昭燏谈起:游寿的才识,到江北山东去……”　　 　　其实游寿先生自己也感到有些屈才,但游寿一九三四年在山东的教学经历中也是有收获的。游寿先生晚年回忆时说,之前因厦门集美师范学校的变故,“一学期结束,由于师范截并到中学,我和许多教师,买舟北上。正是一九三四年春天,天气极冷,幸得厦门集美薪水不低,可以度过,就在四月春节游湖,遇上山东朋友。她约我到山东教学。这时韩复榘在山东,派了人用染色罐在街上,遇见妇女穿短袖衫穿蓝的,便把妇女赤着臂涂上浅蓝,等等。她看中我朴素的风格,不会出事,就让我到山东。这学校都是北师大的老小姐,大家和我顶好,还有几位老辈,谈谈文字书法,于是我就买了大批山东诸碑刻。就这样过了半学期,约我下学期一定再去,和学生很好,星期天玩历山碣山等等。还有学生唱大鼓的,一般都在我屋子玩。北游一段,学生也就很平凡,社会上我也无接触,就结束了渡江北游的一段历史”。 　　这次在山东,游寿还买了一些珍贵的文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游寿在给学生郭叔良的信中解释书法上启首龙印和中间的玉拓时说:“关于员印龙印,是古代玉璂正冠,为楚国战国物,中间的印亦是春秋玉璜,均是在山东时所购。”龙印和玉璜拓饰后来成为游寿书法作品的一个特色。 　　这便是游寿第一次来山东的经历,短暂而平凡。当时她不会想到以后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更不会想到再来山东。 　　再来山东为人低调 　　当她再来山东时,已经没有了第一次来山东时的高傲和轻松。她这时的为人处事很低沉,或者是无法不低沉。 　　游寿于一九五一年九月至一九五四年八月,在山东会计专科学校任图书馆主任、副教授,一九五四年九月至一九五七年十月在山东师范学院任图书馆主任、副教授。 　　游寿的学生周明在一篇小文《拉一把,还是推一把?》中,表达了对游寿当年帮助他的一段经历和对游寿的感激,同时也透露出游寿当年的困境。 　　“一九五五年我在山东师范大学上一年级,写了一篇五千字的论文,羞于向本系老师请教,就找到了当时身处困境,在图书馆阅览室门口收押学生证的历史学游寿教授,请她指点。她对我的文章修改指正后,还写了几句评语说:‘少年文章如此老成可惊可喜。’论文第二年发表在《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上,那一年我才十八岁。经她一拉,我从此走上古代文学研究的求学路……四十七年前,可敬的游寿给我的十二个字的评语,对我一生不是功德无量吗?” 　　我曾见过游寿唯一的一张在山东时的工作照,是她那瘦弱的身体背脸坐在山师院图书馆门口工作的情景。背着脸,似乎是不想表露自己的情感吧。 　　与魏启后的交往 　　游寿在山东时,自然少不得和书法界交流,只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书坛上留下名的人很少记录下与游寿往来的经历。但我记得我早年查找游寿资料时,见到过山东魏启后写过曾得到过游寿指导这样意思的一段话。魏启后比游寿小十四岁,游寿在山东时,魏启后正在山东从事金融工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成为山东书法艺术的领军人物。魏先生在《自述》中说:“在我从事银行工作的漫长岁月里,临池之功日见弛废,所幸当时关友声、游寿、黑伯龙、宗惟成诸先生都在济南各院校任教,公余之暇相与谈书论画,过往甚欢,切磋之际每有会心,他们是我在文化艺术生活中的良师益友。” 　　一九七一年,游寿还在农村改造,十年前,尚未出名的魏启后曾给游寿寄来其子画的一幅国画《骏马图》,游寿借此抒发感慨,写了长诗《骏马行》。 　　“骏马行·题魏启后兄贤郎画马:万里邮书寄一束,画马轩昂真逸足。曹霸魏武之子孙,丹青写就妙绝俗。少陵诗史称神彩,俊才如此岂踯躅。览古怀今两茫茫,夜阑为君歌一曲。君家小谈才十龄,片纸勾勒见头角。超迈不羁是男儿,乘风出岱岳。麒麟有种毛自然,本趣何曾赖雕琢。梵呗新词姥潇洒,兰台群藻翁卓荦。笔墨松秀到云林,剪取江山能遗貌。记否鹊华山外居,清茶一杯时论学。生活趋利随鸡豚,我来海伦多感触。北马缓步过广原,负重致远众所瞩。盐车坑煞千里驹,试欲一鸣无伯乐。枥间咤叱丧天真,轭下羁绊怜趻踔。珠玉锦绣等云烟,珍重豪情斗酒浊。评画济南名士多,书成又是腊月朔。辛亥十二月书于龙沙。” 　　长诗既有夸奖魏启后的贤郎,“曹霸魏武之子孙,丹青写就妙绝俗”,又有回忆游寿与魏启后当年在济南大明湖历山、华桥畅游品茗论学之句:“记否鹊华山外居,清茶一杯时论学。”但更深层的意义还是抒发自己一九六○年下放到黑龙江海伦办学生活之时遇情感:“生活趋利随鸡豚,我来海伦多感触。北马缓步过广原,负重致远众所瞩。盐车坑煞千里驹,试欲一鸣无伯乐。枥间咤叱丧天真,轭下羁绊怜趻踔。”此中游寿用“盐车”、伯乐之典,喻贤才屈沉于下无法施展。“珠玉锦绣等云烟,珍重豪情斗酒浊。”然而荣华富贵又算得了什么呀,人还要有远大的精神追求。这句用了“一杯浊酒”之典,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和曹魏时期嵇康的人生观结合起来。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对好友山涛劝他出仕说了自己的许多不便,然后说:“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在山东的考古研究 　　在山东的低沉中,游寿还是抓紧时间来进行考古和文物的收集研究工作。除了对千佛山黄石崖的考察研究,游寿的另一篇重要的论文是对一九五五年安徽寿县战国墓出土的青铜器研究。 　　一九五五年五月,安徽寿县城墙修复工程中,在西门内偏北的工段上,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墓内遗物以青铜器为主,其他还有金、玉、石、水晶、骨、贝、漆器等,按用途可分为生活用具、乐器、兵器、车马器、装饰品等类。 　　当年游寿看到刊物上发表的资料,就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并写出文章。可此文也如《济南近郊黄石崖及玉函山石窟造像风格》一样没有发表的机会。待到一九八○年,才以游寿、徐家婷两位作者的署名,在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第一期刊发了《寿县蔡器铭文与蔡楚吴史事》。 　　游寿在读了蔡器铭文,并以史事证之,对昭侯之墓、平侯之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晚年游寿回忆这件事时说:“考古和文献分不开,过去自己经常是有了发现就待到十年、廿年,看到国内走得差不多,不能解决了,这时才发表。如寿县蔡侯墓,我在《左传》上,对蔡国事是熟悉的,但由于发掘者、研究者对该墓文物一开头就错,于是全国很多研究者跟着错,只一字之差,把时代、语言、人物都搞乱了,许多争论问题不了了之。直到一九八〇年我的旧作才得以问世。”其实游寿的这篇文章在当时是无法发表的,才等待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刊出。 　　但当时游寿的这些观点,并不为学界所知。山东人对她不了解,她在山东的事,也因为她的档案在由山东师范学院调往哈师院时迁走了,山东师院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游寿的文字记录,故而不为山东诸方和后人所知。 　　与夏鼐探讨千佛山 　　这一时期,游寿曾与夏鼐就千佛山下的考古问题进行过探讨,夏鼐在抗战期间与游寿同在李庄史语所工作,他对游寿自然是很尊重的。我见夏鼐给游寿的复信:“介眉先生:六月十日来示敬悉,千佛山下发现古器颇为重要,虽打制技术幼稚,但似仍为新石器时代之物,不知同时尚有碎陶片否?所谓石器俱有石灰质粘住,不知是否指石器表面之石灰质附黏物(所谓‘土锈’)?抑指石器与石器(或卵石)之间有石灰质将其粘合在一起?颇希望能有机会来济南一趟,亲聆教益。此复顺致敬礼。弟夏鼐上,六月廿三日。”具体的年份没有标明。 　　对山东的古迹考查,游寿晚年在《考古、教学、科研回忆》中说:“一九四五年日本军国主义投降。这时,我也回到南京,到一九五一年我去济南。在这几年中,中国考古又有了重要发现:(一)四川王建墓发掘；(二)南京南唐二陵发掘；(三)山东济南沂南汉墓发掘。虽然我都在这些地方,然而却未能参加,有的因交通不方便,有的正在教学中或有其他任务。不过在济南时,如城子崖、谭城、大幸庄和千佛山下的古墓发掘,我却都看过。城子崖断崖上仍留有黑色蛋壳陶。后来,我到泰山、曲阜,还看到周公庙的遗址。尽管发掘的人走了,那里还剩下一些陶片,和城子崖陶片造型有相同点。我以为,作为一个考古工作者,不可能参加所有的发掘工作,但要看,要了解、综合、分析,论其异同。中国历史悠久,土地广博,发现既有这么多,不知道的更不知多少!向多方面学习,‘转益多师是吾师’,我的考古学就是在这样的不断学习中得来。” 　　游寿晚年忆山东 　　在游寿晚年,她的心境已不是济南时那般。她自己描述这段考古经历时,极具诗人般的魅力:“走出校门,爬上千佛山,可以看到精美的雕刻。当时,有一件事让我不能忘怀。一天,一位青年同志和我攀藤、批草,把我拉上千佛山的另一个山头黄石崖,那里横排几处北魏造像,雕刻精美。一个洞穴正视是个形态,侧视又是另一形态。全国各地的天女绘画是披衣、衣褶飘动,而黄石崖上的舞女却是裸体的,人体曲线、舞姿刻画细腻。两年之后,荆三林将其发表了。”又言“石窟造像,有飞仙浮雕,蒙以轻纱如此种裸体飞仙造像,国内唯此一见”。 　　游寿在山东的七年,是她一生中最为沉寂的岁月。在福建、在南京、在四川、在黑龙江都展示过她光彩的一面,而在山东的七年中却没有,一件事也没有,能展示她光彩的两篇论著,《寿县蔡器铭文与蔡楚吴史事》在一九八○年才刊出。而唯一的一篇实地考查的论著《济南近郊黄石崖及玉函山石窟造像风格》一文,目前还未能再现于世。 　　(本文作者为游寿先生弟子,曾任黑龙江省书协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