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东
7月25日,是我的老师蒋维崧(字峻斋)先生十周年忌辰。回忆受教先生的往事,倍加思念。
1961年,我考入刚从青岛搬迁到济南不久的山东大学中文系。当时的山大,正值继新中国建立初期之后的又一个大繁荣期,以文科见长,特点鲜明,盛极一时。一是师资阵容强大,老中青名家麇集,且各门课程专家配套;二是藏书丰富,珍稀善本多有,查索方便;三是校刊《文史哲》频发新声,名传海内外;四是学术空气浓厚,学风纯正,常请国内大家如冯友兰、赵纪彬、赵俪生等前来讲学,令学子向往心醉。在新生入学的迎新会上,系主任章茂桐先生把冯沅君、陆侃如、高亨、萧涤非、黄公渚、殷孟伦、高兰、蒋维崧、殷焕先、刘泮溪、孙昌熙等教授一一介绍给我们。那一刻,从闭塞落后的县城中学初到古老省城的我,身置浓浓的文化氛围,面对学问高深的诸多名师,想到各位先生将为我们传道、授业、解惑,顿时觉得自己也风光起来。
那时,蒋先生刚46岁,身材修长,面容清癯,温文尔雅,给我留下纯正、饱学文士的印象。听高年级的同学讲,蒋先生精通中国古籍和文字学、训诂学,长于书法、篆刻。因我于书法情有独钟,对蒋先生便自然生出仰慕之情。山大中文系有不少好的传统,如系和各班级常举办学术研讨会,好的论文选登校报校刊。再如,每年春天,中文系从系到各班级,都举办书展,不举行任何仪式,作品也不装裱,样式、规格一任自定,自由参加,按时由班委会和系学生会负责把作品集中起来,分别张挂到各自宿舍或教室走廊。我大一第二学期,中文系学生会在一个大公共教室举办蒋先生书法讲座和书法作品展,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蒋先生清新高雅、风逸洒脱而又充满古意的书作,对先生更加崇拜。
大二时,蒋先生为我们班开汉语言文字课,他语调徐缓,吐字清晰,娓娓动听,把本来一门非常枯燥的课讲得耐嚼耐品,兴味盎然。我们一边听先生讲课,一边观赏他如同毛笔书风的板书,不知不觉便进入艺术欣赏的境界。下课后,喜欢书法的同学纷纷向先生讨教。有一次,我还专门到先生办公室请教学书的路子问题,先生极为耐心地告诉我:你提的问题很重要,学书的路子一定要正,但是没有什么捷径,关键是下功夫临经典名帖,先做到形似,再求神似,这是一个走进经典、再走出经典的艰苦过程。先生还向我讲解了临帖的方法,要我重视读帖,先读后临,先对临后背临,然后与帖对照,找出不足,再临再读。还说,用此法先临一家,到一定程度,换临别家。先生还问我临过什么帖,我说:家里有部柳公权的《玄秘塔》,临过。先生笑笑说:好,学习书法,最好先从临经典楷书入手,特别应当多临唐楷。从这次向先生请教,到先生远行,四十多年间,在学书道路上每遇疑难,都去请先生指教,受益良多。
我长期用硬毫或兼毫如狼毫和七紫三羊写字,后来一位书法家朋友建议我改用软毫长锋。开始不习惯,用一段时间也慢慢适应了。临《兰亭序》的时候,便用软毫长锋临写冯承素的摹本。我拿着习作,呈蒋先生指教。先生略略一看便说:据传,王羲之写《兰亭序》用的是鼠须笔,硬毫弹性强。你用的是软毫长锋,很难写出原帖的神韵;初习兰亭,还是用狼毫好,你换换笔试试。随后,我用硬毫再临兰亭,果然爽,特别写撇、捺这种出锋的笔画,用狼毫和用羊毫的感觉与效果大不一样。
我照蒋先生的指点,用一年的业余时间临唐代怀仁集王羲之行书《圣教序》之后,又请教先生下步怎么走、再临些什么好。先生说,应临的东西太多了,唐代的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孙过庭,宋代的苏轼、黄庭坚,元代的赵孟頫,都可以试试,还可以临临古隶。接下来我先后临过欧阳询的行书《张翰思鲈帖》、《仲尼梦奠帖》和孙过庭的《书谱》、赵孟頫的《三门记》、《胆巴碑》。其他几家和古隶都未曾临,每想及此,便觉惭愧,觉得辜负了先生教导。有一点尚可自慰,即临过《书谱》后,在取得书法理论收获的同时,感悟到孙过庭传承二王草法之妙;临过赵孟頫,体会到赵字既有大王之清雅、灵动,又有唐楷之法度、神韵。这时,对先生反复强调临写经典的良苦用心,有了实在、真切的感受。
有一次我去新华书店购书,见有怀素的小草《千字文》,爱不释手,便买了回来,并随身带上请蒋先生看。先生仔细翻看后说:本子还不错,对此书的作者虽有争议,但对其艺术价值都是肯定的,值得一临。先生再次强调读帖,要把握形似后再求神似,并似有针对性地反问:形似都做不到,何谈神似?妄言创新更可笑了。
1998年,《蒋维崧临商周金文》出版后,蒋先生即刻签名赠我一册。我一边拜读,一边跃跃欲试习金文。但由于工作繁忙,迟迟未及着手,直到退休后,才满怀兴致地临写。我参照先生的临本,先临自己最喜欢的《虢季子白盘》,继之临《毛公鼎》,更多的还是临蒋先生用金文创作的书法作品,内容多为古典诗文名篇名句。我常拿自己的金文临写作品请蒋先生指正,老人家每每都指出不足,教导说:写金文要掌握用笔方法的特殊性,注重线条的丰富性、结体的生动性、风格的统一性。还鼓励说,写金文要持之以恒,否则记不牢。老人家建议我注意收集考古发现的最新金文文字资料,买一部必备工具书——容庚先生的《金文编》,不久我便设法买到了。翻看此典,又有眼界新开和豁然开朗之感,也心生对蒋先生的感激之情。以后我借助蒋先生所赐金文作品资料和《金文编》,创作了《篆书孔子语录百则》、《篆书毛泽东诗词》等作品。
黄苗子先生曾这样评价蒋先生:“峻斋人品、学问、风度,都如六朝人所谓‘朗朗如玉山上行’的”,“他是一位当代的学人、才人、志行高洁的人”。“蒋峻斋先生的书法、篆刻成就,深深根植于文字学的功底之中”,他“不仅了解方块汉字的外形之美,而且深入了解到每一个字的来历、成长、变化,即构成书法美的根源”。蒋先生虽已作古,他的人格、学问和业绩,永远激励着后学不懈努力。
蒋先生走后,我曾写一组四首悼诗,现抄录其中的最后一首如下,寄托对先生不尽的怀念:
常于归罔睹师面,
不见斯人问浩天。
桃李尚思滋雨露,
解疑何处觅教鞭?
2016年7月18日
(本文作者为大众日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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