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因为夏日长,很多人把夏天称为“苦夏”。过夏,就成为一种智慧。
记得金宇澄先生在《洗牌年代》中,记录上海人“乘风凉”的生活:以前的夏夜,上海比较要紧的事情是乘风凉,有人一天讲十几遍二十遍这关键词,大白天讨论晚上如何乘风凉,到哪里去“乘”?毫不为过,它代表上海夏季作息方法的重要部分,“乘”得不佳,意味睡得不好,“乘”就是睡,屋里太热,外面太小,每人先期抢到一个地方来乘——卖鱼卖肉,预先占定位置,摆上个把砖瓦破篮头；夏天黄昏,头等要紧事是早一点扔掉饭碗,跑出去占一块地方摆牢自家椅子竹榻。
既要提前思量,也要准时抢占位,上海人的“乘风凉”颇有情趣。由此,我不由得想到咱们济南的乘凉。在济南,乘风凉就是乘凉,简单两个字,凸显济南人的直爽性格。记得住筒子楼那会儿,每到放暑假,楼下乘凉的人就一下子蜂拥起来,可以说是以家庭为单位,盛大出动,敞开嗓门喊这个、叫那个,一个也不能少；有的直接“咣咣”敲门,小手敲得生疼,见没人响应,才跟着大部队离开。
楼前面的空地上,正好是个过道,穿堂风轻轻拂过,遍体清爽舒适,比吹空调还要过瘾。小板凳、马扎子、折叠椅等一溜排开,大人手里摇着蒲扇,小孩子带上水枪、皮球、跳绳等。对孩子来说,玩具装备才是最重要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像放电影用的大幕一般垂下,孩子们的追闹声、大人们的拉呱声、高空知了的高歌声,错综交织,在大院上空久久回响。
入伏后,没有一丝风,倒是蚊子小腿小脚乱舞,在乘凉的人群中偷袭,叫人更加不安。这个时候,也是有乐趣的,孩子们跑上一会儿,满头大汗,就坐下来,听大人讲故事,边吃边听。半个西瓜,几个棒子,一盘青毛豆,在你推我让、互相分享中,吃出别样滋味。有的孩子才两岁,愿意跟着大孩子疯跑,大人索性端着碗出来,追在后面喂饭。
有一次,玩球的时候,同伴一个用力过猛,球像变戏法似的,跃过房顶滚到对面院子里了,砸到对面院里乘凉的人,顿时炸开了锅,“是谁家孩子这么捣蛋?”这下闯祸了,孩子们面面相觑,灰头土脸。就在家长批评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对面的人将球从屋顶又扔过来了,紧接着是一场隔墙对话:“小伙子,接球,把球收好了,以后别再砸着人了。”“谢谢你了,老师儿,孩子不懂事,我回家一定好好教育他。”“没事,没事,都有孩子,不是故意的,有时间过来玩儿……”素未谋面,隔墙道歉,这话响在耳畔,叫人顿觉清凉。孩子们个个认真听着,很懂事地明白什么,然后又跑开了。类似的乘凉奇遇,还有很多,夜幕下,星星已经探头探脑,仿佛在倾听什么,为乘凉的人们慷慨地投下一束束光亮,每个人的心里都亮亮堂堂。
燠热难耐,一起等风、乘凉,也是夏日生活的协奏曲。平日里邻里之间有什么不快,坐下来说说,再大的疙瘩也能解开；有些家长上夜班,孩子就吃百家饭,玩儿到谁家,就吃在谁家。漫漫夏日,因为乘凉,让人觉得过得有了盼头。那些住在泉水边、护城河畔的人们,更是有福气,手端凉面,拎着凳子,出门乘凉,那场面绝对称得上豪奢,碗里的饭也觉得有滋有味,根本没有苦夏的烦忧。一天的燥热、委屈、吃苦、流汗等,都交付给脉脉泉水,换个清清凉凉,人生惬意。刚收摊的小商贩,出来逛的农民工,捡垃圾的流浪者,也都沉浸在满城泉水的馈赠中,些许的清凉,就是幸福。
那年暑假,晚上接到一个返校的紧急通知,我从亲戚家出来,乘坐公交车回家。由于心急,坐错了车,下车后才发现,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急得我抓耳挠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时候,我走向路边乘凉的人群,低声说道:“我忘记带钱了,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能借三毛钱给我吗?”几位老人二话没说,赶忙翻找口袋,递给我五毛钱,不住地询问,“孩子,需要我送你回家吗”,我连声说“谢谢”。我至今记得,从商店里打完电话出来,转身离开时,远远地又望了望乘凉的人群,那一刻,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出来,映着闪烁而迷离的灯光,繁繁点点,我是说不出的感念。
金宇澄先生笔下,有位摄影朋友在本埠曾经知名的楼盘前,拍到一组乘风凉的照片,而摄影师的儿子却不知乘风凉是什么。叫人感叹。今非昔比,那种一呼百应举家乘凉的场景越来越少,汽车挤占着公共的空间,昨日的穿堂风也成为奢侈。我也愈发怀念夏日乘凉时光的种种温情。那日晚上,从剧场出来,看到路边几位老人摇着蒲扇乘凉,无意间瞥见那种老式的圆木墩,呈圆柱状,过去乘凉的时候小伙伴争抢的宝贝,瞬间勾起了我很多难忘的回忆,回来写了这篇文章,以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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