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聚会和当年的聚会
2017年08月16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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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复兴
  如今,朋友以各种名义张罗的聚会多了起来。这样的聚会,对于我来说,主要是来自北大荒的“荒友”和中学同学,有时合二为一,因为很多“荒友”就是中学同学,当年是坐着同一辆火车一起从北京到的北大荒。这样的聚会,同窗且“荒友”,两两相加,如同范石湖的诗:晚来拭净南窗纸,便觉斜阳一倍红——不能不去。
  如今,这样的聚会一般都会选在饭店、酒楼,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鱼呀、虾呀、贝呀、鸡呀、鸭呀、酒呀,应有尽有,往往吃不了,也不兜着走。就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回忆,一直到酒足饭饱,晕乎乎、晃晃悠悠地握手告别,不知今夕何夕。
  下一次聚会,依旧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回忆,祥林嫂一般,一遍遍地陈情诉说。不谈自己的家庭,因为有的家庭好,有的不好;不谈自己的孩子,因为有的孩子有出息,有的孩子没出息;也不谈自己的身体,因为同样是有的身体没问题,有的有问题……
  除了时事新闻,就谈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好像还能鲜榨出喷喷香的香油来。浓郁的感情,加上更浓郁的怀旧情绪,像一把把火燃烧起过去的岁月和流逝的青春,不是将其烧成灰烬,而是将其在火中涅槃,真的像卡朋特那首老歌唱的那样,可以昔日重来。重来的昔日,已经过滤掉很多难言的苦涩和艰辛,被我们人为地诗化和戏剧化。
  以前,我们也曾聚会。这个以前,是指我们刚刚从北大荒返城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二十多岁,一晃竟然过去了四十多个年头。那时候的聚会,我们还谈依旧相信的未竞的理想,谈不着边际的浪漫的憧憬,谈刚读过的小说或刚看过的电影。聚会的内容不切实际,却心心相通,那么丰富温暖,又那么新鲜,有滋有味,如同当年从知青宿舍热炕灶里刚烤好的南瓜。
  那时的聚会,我们都是在各自的家中,一张桌子移到床边,床上坐人,椅子上坐人,围成一圈,把窄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那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聚会去饭店,因为兜里的“兵力”不足,一根扁担挑两头,还要养活上老下小。但呼朋引伴到各家聚会的劲头,一点儿不亚于眼下。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床上坐的人多了,竟然把床板给坐塌了,倒了一地的朋友哈哈大笑的声音,至今还响亮地回荡在耳边。
  聚会的酒是北大荒,那种白底绿字、60度的北大荒酒,如今很难找到了。饭菜则都是出自我们的手,那时候,我们很多人都无师自通或自学成才,操练成了烹饪高手。记得有一年,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兼“荒友”结婚,为了省钱,婚宴在家里,屋里院里摆上好几桌,我自告奋勇当主厨。正过五一,赶上菠菜上市,便宜,我买了很多菠菜,一连做了好多菜:菠菜肉片,菠菜豆腐,菠菜海米……就连珍珠丸子,我都在下面铺一层翠绿的菠菜。我的这位同学新郎官跑进厨房,苦瓜一样耷拉着脸对我说:赶紧换换吧,别再做菠菜了,都快把大伙的脸吃绿了!但是,这并没有影响这次重要的聚会,以致到现在人们都还记得那场菠菜宴。
  聚会,我还有一个拿手菜,是沙拉。那时候,哪里去买沙拉酱?我用开锅的热油浇在鸡蛋黄上,要一手倒油,一手不停地搅拌蛋黄,直至搅拌成我的沙拉酱,大家吃得像在“老莫”那里一样开心。当然,这只是重要聚会才会出手的绝活,一般聚会,如果只是三两好友,我的菜谱上只有一道,便是疙瘩汤。现在,饭馆里也卖疙瘩汤,而我做的疙瘩汤,没有西红柿,没有最后飞上的一层蛋花,也没有点上的那一滴滴的香油,只有大白菜和面疙瘩,用葱花炝锅,最后洒一点酱油。我管它叫做拨鱼儿,因为我用筷子把和好的面一片片拨下锅,真有点像一尾尾的小银鱼。我会做上满满的一大锅,如果来的是一个人,我们两个人把这一锅吃得精光;如果来的是两个人,我们三个人把这一锅吃光。那时候的聚会,不会因为拨鱼儿的简单而有损一根毫毛。我们照样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上至马列主义,下至鸡毛蒜皮,聊得开心尽兴,一直到夜阑人静,朋友才依依不舍骑上自行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我那雷打不动的拨鱼儿,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常让我怀想。
  如今的聚会,有时也会点上一盆疙瘩汤,那只是点缀,像饭后的甜点,为了给大家解酒或腻缝儿的。
  其实,一般的聚会,或陌生一点的人,或社交礼节性的聚会,可以去饭店、酒楼,但像我们这样发小加“荒友”的聚会,大可以常去各家去重温旧梦。只是,如今的聚会,已经断然没有去各自家中的了。如今的聚会,我拿手的沙拉和疙瘩汤,再也派不上用场。
  想起这些,心里有些伤感。聚会归来,躺在床上睡不着,写下一首打油诗:
  而今聚会太奢华,爱在餐厅不在家。
  又笑老林深迷鹿,还怜浅草曲藏花。
  青春尽醉一杯酒,白首且分三泡茶。
  难有当年窄屋里,半锅烂面话天涯。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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