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2017年08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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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令坛先生参加校友会。
     去年的八月二十三日,我的大哥孔令坛病逝于北医三院。
  在哥哥病危的那几天,我天天握着他又冷又湿的手,不停地按压他的手指,为的是让监护仪上显示出血氧量的数字;我时时轻抚他肿胀的双脚,期盼那浮肿能早些消褪。我凝视着氧气罩下哥哥青白色的脸,紧闭的眼睛,只有青紫的嘴唇在机械地一张一翕。
  我的心阵阵抽紧,疼痛!但我不敢流泪。
  哥哥,你年轻时英俊挺拔的身姿,你年老了那儒雅娴静的气度,似都已远去,但又仍似在我的眼前!哥哥往日的故事,一件件涌上我的心头。
  近几年,哥哥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极有条理地安排着每年的行程。除去工作,他尽力地抽出时间去做他心里面最想做的事情。
  每年清明节,哥哥一定从北京返回济宁老家,带着我们姐妹去孔林扫墓。用鲜花祭奠我们的父母和各位长亲。每每绕墓行礼之后,哥哥都会说,这里也是他最后的归宿。
  哥哥只要回到济宁,必定会去东门大街转转,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一定要去济宁一中走走,回忆他在一中读书时的情景。他非常喜欢去戴庄医院,一则要看看那里的教堂,二则要寻找他小时捉蟋蟀的旧地。有一年,我们陪他去了张家桥,他在村口呆呆地站着,我知道哥哥又沉浸在儿时欢乐时光的回忆中!
  前年清明节后,哥哥非要去邹城的郭里集,他要寻觅当年全家逃难时走过的老路,哥哥边说边走,讲着当年在逃往大红套山里时,日本鬼子的子弹在头顶上“嗖嗖”飞过。我们的母亲抱着孩子,让家人扔掉所带的衣物,才有幸逃进了深山。
  陈年旧事,哥哥把它们一一拾起,重记心里。
  前年八月份,哥哥决心要完成他的最后一个心愿,他一定要重返多伦多,去看看他曾多年工作过的地方,去拜访他的老师、同学和共事的朋友。
  八十三岁的哥哥,自己乘班机飞往多伦多!
  哥哥在阔别多年的办公室前留影;在与老师、同学、朋友们的聚会上留影。张张照片都留下他异常兴奋和十分满足了的微笑;每张照片上的哥哥依旧显得神采奕奕!
  哥哥的心愿如期完成!但哥哥的身体好像忽地垮塌了!
  去年春节刚过,我接到哥哥的电话,听他的声音有些焦燥不安,他说自己已陷“四面楚歌”的境地!我实不放心,第二天就让女儿陪我飞往北京。
  一向沉静淡定的哥哥,确实神情大变!
  他向我诉说着他的种种不安的忧虑:老伴本就身患多病,现又患上老年痴呆症,很需人陪伴;年近六十岁的儿子因心脏问题刚放了两个支架;尤其让他担心的是刚退休的女儿,一年之中,刚做完两个大手术,现在又面临置换小腿骨的大手术!哥哥可以坚持做到表面上的镇定,安慰孩子们安心治病养病,但他内心的惊怕却无人代替,更何况哥哥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且自己也有病在身。
  我极力劝慰哥哥,帮他排解目前的困境。我们一起回忆着在战乱时期,文革时期,母亲是何等的沉勇和坚强!哥哥的心绪渐渐平静,内心的焦虑有些缓解。
  去年五月,哥哥因心脏不适住进了北医三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哥哥仍觉浑身乏力,动辄心率过快且不齐。得知此情,我又飞往北京,陪哥哥到阜外医院,安贞医院请专家诊治。那时,我的哥哥还能坚持长时间的候诊。有时他还会高兴地说:“你看我还是挺神气的吧!”我含笑说是。那个时候,哥哥高高的身板还很挺直,头发虽已花白,但气色还好。不管是站是坐,是拄拐行走还是与医生交谈,仍不失一个学者的风度。
  但我也观察到哥哥身体的变化。在家里,他去洗手间时,上下台阶已步履不稳,显出吃力的样子。我怕他摔倒,天天晚上把洗脚水端进他的卧室。我看他吃饭很少,而且不那么香甜,是像在当成一个“任务”似的。
  在这个难忘的五月里,我们兄妹俩聊了很多很多,哥哥像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说给我听,让我知道他更多的故事。
  哥哥说,他之所以取得了些成就,是因为他一生中有幸遇到了四位恩师!
  第一位是他的启蒙老师——我们的祖父。
  哥哥四岁时,爷爷便开始教他识字,让他从《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开始读起,并给他讲《论语》和古诗词。哥哥入小学之前,便识字四千多,唐诗宋词已朗朗上口,哥哥说,爷爷教他“严谨治学,清白做人”,他记了一辈子。
  第二位恩师是济宁的一名极有名望的开明教育家李授民先生,他是爷爷的朋友。他劝爷爷不要再让哥哥读私塾,要去上新学堂,去接受更全面的知识,以跟上社会的前进。
  第三位恩师是哥哥读研究生时的导师。他是一位苏联专家,也是一位教授,他不仅传授哥哥冶金的理论,而且注重对哥哥动手能力的培养!他教给哥哥如何组建实验室,如何进行各种实验。哥哥至今仍感谢这位导师!哥哥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北京钢铁学院(北京科技大学的前身)工作,他顺利地创建了北钢冶金系的第一个实验室。以至后来的许多研究课题的实验,都是哥哥带领研究生们一起完成。
  第四位恩师是一位加籍华人卢维高先生。他是蜚声国际的冶金专家,因他与哥哥的年纪相差无几,所以哥哥视他为良师益友!
  哥哥说,是卢先生给他提供了许多方便,让他走遍加拿大、美国、欧洲、澳洲各大名校,学习了世界上先进的冶炼理论和技术。哥哥才能集百家之长,结合我国的实际状况,创设了新型的炼铁技术,建起了新型的高炉。不仅为国家提高了钢铁产量而且大大节省了能源。
  哥哥从一九五四年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到二零一五年十月才完全地辞去所有的工作,真正退休在家。可谁能知道,退休尚不足一年,他就匆匆离去了。
  哥哥回母校演讲时,写了一篇题目为《我的工作六十年》的文章,有文字,有图片。哥哥在电脑上给我打开这篇自已的“总结”。我很自豪自己能有这么一位让人尊敬的哥哥!我很骄傲有这么一位鞠躬尽瘁,为国家勤奋工作六十年的哥哥!
  哥哥把多伦多之行,制成了一组幻灯片,他在电脑上放给我看。看到哥哥与老师、同学、朋友欢聚的情景,怎么能想到,不到一年的时间,哥哥就匆匆离去了呢?
  在难忘的五月里,哥哥很动情地给我说,他几乎走遍了全世界,也闻到过世界上各种名贵的香水,但都远不及娘的味道香甜!
  哥哥一语,我心一怔!难道冥冥中是哥哥想去依偎母亲,还是母亲想念儿子?
  在难忘的五月里,我搀扶哥哥在科技大学校园里散步。往常国内国外四处奔波的哥哥已经步履蹒跚!他走不到百十米的距离,就已气喘吁吁,迈不动双脚!
  有时,哥哥还心存希望地说,他想秋天凉爽后,再回老家小住几日。再尝尝家乡新鲜的鱼虾,再喝喝自己最喜欢的粥!
  进入到去年七月,哥哥电话中告诉我,他已不能步行外出,需坐电动轮椅才能出门和老同事们聊一聊了。
  进入到去年八月初,哥哥电话中告诉我,他的体力更加不支,在室内行走也得扶墙靠椅了。
  八月八日,哥哥被怀疑肾衰又住进了北医三院。
  我立即让女儿陪我飞往北京。再见到我的哥哥,我怔住了!心酸却不敢流泪!我的哥哥模样大变!他面色苍白,已无力站立,就连入厕,都需要两个人搀扶了。
  但哥哥的神智清楚,他告诉我,在一次做透析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血已凝固成蜡烛样了,如不是医生及时采取措施,后果不堪!哥哥仍期望可以通过透析来解决肌酐指标居高不下的问题。
  但,事与愿违。
  哥哥的病情日趋恶化,他开始高烧不退,肺部感染,心率不齐。继而,发生了短暂的昏迷。
  我女儿将哥哥的病历、化验报告传发到在美国疾控中心的肿瘤研究机构工作的一个朋友那里,第二天,美国的朋友便传发来对病状的分析和结论:哥哥患的是难以逆转的骨髓瘤!
  在北医三院,输血、透析均不见治疗效果的原因全然明朗!
  我的哥哥是一位资深的教授,是冶金系统很有名望的专家,他也是一位老共产党人。
  他一生严守着一个秘密!在五十年代末,他随冶金部派出的同志参加了铀浓缩的试验,放射性元素侵害了他的身体。十多年前,他就发现自己的血液指标异常。白小板指数很高,他服用了十年的化疗药物并没什么实效,而这一切,他竟然没有告诉家人。
  直到在哥哥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他的老同学才说,当年参加铀浓缩试验的人都相继离世了,哥哥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高寿的人了。
  听此,我们姐妹只有泪洒江天了!
  我的哥哥一生致力于冶金事业,他头戴安全头盔,行走在高炉间的身影遍及全国各大钢铁公司!
  他站三尺讲台,培养出一届届本科生,研究生,他亲自带领他们研究课题,动手实验,给国家培养出数不清的冶金人才!
  哥哥荣获了国务院颁发的《在高等教育中做出杰出贡献》的特殊津贴奖;荣获过各项科学技术发明奖。这些殊荣,饱含了哥哥的多少心血和汗水啊!
  我的哥哥从四岁识字,开启了他的求学之路,到他八十四岁才停下脚步,这整整八十年啊!不知哥哥经历多少坎坷,做出了多少努力!
  我的哥哥,在去年的入月二十三日凌晨四点,平静安详地走了!
  他沉静的面容,宛如长睡一般宁静而祥和!他告别了世上的一切繁忙和牵挂,去陪伴在天堂的亲人去了!去尽享一片安宁去了!
  追忆哥哥的往事,我万箭穿心!
  哥哥一生对工作极端热忱,对生活无比热爱,对父母诚挚地敬爱,对同学同事真诚地相助;对家人负责疼爱,对姊妹更有手足之情!
  追忆哥哥,我从心里想要向哥哥学习。作为他最小的妹妹,虽也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但我觉得,我会在学习哥哥的路上继续向前!
  我要珍惜生命,活好当下。做一个无愧于国家,无愧于社会,也无愧于自己的人。

二零一七年八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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