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志杰
因为疫情,今年的高考与往年相比推迟了一个月。
其实,当年我们就是7月高考。1979年国家首次将全国高考时间统一定在7月7、8、9日这三天,而这一时间一直延续到2002年,翌年改为6月7、8、9日三天。之所以将高考时间提前一个月,具体原因不太清楚,我想应该与天气有关。7月正是我国绝大部分地区气温最高、雨水最多的季节,气候的多端变化必会影响高考的顺利进行。尤其是那个时候的高温,对考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真的就像当时学校写在宣传栏上的口号:战高温、斗酷暑,坚决打赢七月高考仗。那时候的高考不是每一所高中都设考点,尤其是乡村学校,一个县就设几个考点,按就近分配考点的原则,将周边考生集中在一起考试。离考点远的考生就住在设立考点的学校,离得近的考生每天要从家里赶往考点,如果赶上极端天气,出现意外的可能性就非常之大。而6月相对好些,雨季未到,天气还没进入最高温季,对考生和应对高考诸事都有所帮助。
当年高考,我所在的潍县九中没有考场,需要到近二十公里外的涌泉公社驻地潍县十八中参加考试。这事放到现在就不叫事,个人或者学校统一在考点周边租个旅馆,吃住全解决了。二十公里开车也不过十几分钟,即便不住旅馆,家长来回接送也相当便捷。但在当时这就成了大事,公社驻地没有旅馆可供食宿,此其一;即使有,考生也拿不起每晚好几块钱的旅馆费,此其二;其三,从我们学校到考点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最高级的是骑自行车,没有自行车的只能借,借不着的就请骑自行车的同学带一段路程,实在没办法的就只能步行赶路。
我的家庭条件相对好些,有自己上学专用的自行车。临考试前几天回家,母亲还给了我20块钱,专门用于高考期间的各种自理消费,比如买个肉火烧吃、买支消暑的冰棍,实在靠不住了就去公社驻地的小饭馆吃一顿。总之,这20块钱就归我了,愿怎么花就怎么花,结果直到考完试回家,一分钱未动,那时候有点视钱如命,没有特殊情况是不敢随便花钱的。哥哥为了让我能看着时间考试,做到心中有数,还把自己心爱的英纳格手表撸下来戴到我的手腕上。同样,哥哥的手表我也没怎么敢戴,一来表链子太长,我当时细小的手腕根本拢不住,怕一不小心手表溜之乎也;再者那时候人小胆子小,戴一块那么好的手表,有露富和显摆的嫌疑,被人盯上就毁了。所以手表一直放在裤子口袋里,需要时就偷偷拿出来看一眼,立刻再装进口袋,唯恐别人看见。
考试的头一天,就是1979年7月6日下午两点,我们一行六七十人在带考老师的引领下,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出发,浩浩荡荡向着考场奔去。那是何等的阵势,虽然没有声势浩大的送考队伍,没有助威的鞭炮声和祝福的呐喊,但是,当我们踏上那条崎岖不平甚至是泥泞不堪的路程,那份充满青春无敌的自信和憧憬大学美梦的纷飞,依旧在这支赶考的队伍身后留下感动、自豪,现在想来,其实还有更多的伤感,还有更多的悲壮。有的人沿着这条小路,走向自己理想的远方,鲲鹏展翅。有的人不得不沿着这条小路回到起点,有的人还不止一次从学校到考场再到学校,最终也未能了却自己上大学的心愿,成为不尽的遗憾。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赶到考场,办理完相关手续,老师带着我们去踩点,诸事顺利,只待明天大幕开启。可是,到了傍晚,在学校食堂吃罢晚饭,突然想起我们晚上住在哪里,便去问带考老师。老师笑了:不是带着你们看了吗?考场就是宿舍,每个人桌子上的考号就是你的床号。然后他强调,晚上6点以前不许进入考场休息,早上6点以前必须带着自己的所有行李离开考场。这是一件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事,来之前虽然没有问及食宿问题,心里却坚持认为会吃住在学校,因为低年级学生都已打道回府,腾出教室和宿舍、食堂供考生使用。没想到的是除了我们学校,还有周边的两个公社的考生也集中在此,原本一所规模不大的高中宿舍难以容纳全部考生,只得让女生拼住在学校宿舍,男生一部分住在考场,一部分安排在一个尚未竣工的小型体育馆内。这时候想起我伟大的母亲了,她虽然没有料到晚上会住在考场的桌子上,但说了一句“人家宿舍也不会把铺盖留给你”,硬是塞到我书包里一床薄褥子和床单。尽管在一张硬邦邦的书桌上睡觉怎么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但有这床薄褥子打底,再盖上床单,蒙头盖脸,挡住蚊子的轮番袭扰,头一天晚上的觉睡得还算可以,基本保证了第二天上午8点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到考试中。
第一天的考试很顺利,然而想起晚上又要睡在又狭小又硬的书桌上,有点怵头,就开始踅摸有没有更适合晚上睡觉的地方。终于发现一处在建的房屋闲着,里面还有一些脚手架、麦秸什么的,完全能够应付剩下的两个晚上。到了晚上9点快关灯休息之时,我们三个同学就悄悄地溜到那个在建的房屋,开始动手搭建巢穴。大概是带考老师晚上查夜时发现我们几个不在,也有被其他同学告密的可能,就在我们刚刚躺下,准备好好享受一下宽敞大床的幸福时,老师来了。他没说什么,我们几个就乖乖爬起来跟着回到了白天的书桌、晚上的睡床。
人真的是没有吃不了的苦,就是在这样有点不可思议的艰苦环境中,好像没听见哪个同学抱怨,大家除了坚持,就是偷偷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即便之后被老师识破,也会感到一个有归属的人所享受到的快乐,一点不快也没有,更没有埋怨和悲伤。晚上躺在和自己的骨头一样坚硬的书桌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记得那是一个清凉月明的晚上,教室里的灯已经熄灭,明媚的月光躲过婆娑游弋的柳叶,洒在我们考场兼旅馆的教室用旧砖头铺就的地面上。此时,教室很寂静,整个校园都很寂静,连微风吹拂树叶摆动的轻微摩擦声都能深入耳中。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同学们在想什么,大概其他同学也在猜我在想啥。为了备战这次高考,同学们凑到一起复习功课,有的一年,有的两年,而我是第三次出战,各种压力,个中滋味在心头。艰苦的考试条件不足以构成我们往前冲的任何障碍,不要说睡在书桌上,就是天当被、地做床,只要拿出成绩,一切定会烟消云散。之后多少年,当年一起参加高考的同学说起这事,感慨万端,唯独没有抱怨。
1979年的高考相较于前两年有些许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除了必考的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理科是物理、化学),加了一门英语。这是一门可考可不考的科目,满分也只是加10%,就是考100分只有10分计入总成绩。第三天上午考数学(理科考物理),下午考英语。我们同学没有报考英语的,上午考完即骑车离开各自回家,等待张榜录取。
感谢40年前睡在书桌上的三个晚上,它让我后来无论睡在席梦思软床上,还是硬茬子的木板床上,从未失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