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故乡如同一个漩涡,你的归来则像一颗水滴,很快被旋转的速度带了进去。回乡所遭到的第一个打击是,每年相聚且聚了近20年的同学会取消了。没人操办和主持,仅有一位同学打电话过来问:“今年还聚吗?”“不知道。”“那我等通知了哈。”
去年的时候,我“力挽狂澜”地组织了上一届春节同学聚会。因为人不算多,为了不至于冷场,有同学带来了朋友,结果因为有陌生人在,反而更冷场。一桌子中年人,酒也喝不动了,没人说醉话,气氛就热不起来,大家连聊上学时那点谁暗恋谁的老梗,都显得兴致不高了。那时候我就预感到,同学聚会可能无以为继了。
同学聚会带来的“后果”是,在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接到了三个同学的借钱微信,一个说做生意手头紧,希望能借50万帮忙周转一下;一个说想在村里买一块宅基地存起来,等有钱的时候盖房子,借钱额度不限,一万两万皆可;还有一位说买车手头缺钱,希望老同学能帮忙凑一点。好在是用微信交流,不像打电话那么尴尬,三个借钱的同学都被我婉拒了。拒绝的时候觉得自己遵守了某种规则,同时也觉得自己冷漠,心里别扭了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觉得,“救急不救穷”这个规则重要一些。
同学聚不成了,按照此前的计划,我开始邀请文友,都是二三十年的朋友啦。一位老友离开了家乡,投奔儿子工作的城市,今年春节没有回家过年。一位老友的工厂遭遇火灾,损失了几百万,根本没心情出来喝酒。一位老友和另外一位老友有嫌隙,有一个在,另外一个就不会到场。只有一位老友来了,他前段时间中了风,面瘫还没有好利落,戴着口罩穿着大衣来了酒馆。
我带了一个弟弟过来倒酒,另外,还有几位一直认识但没谋过面的文友过来一起聚。但整个晚上的话题,都是我和唯一到来的老友谈论过去的事情。我们回忆过去哪一年哪一场酒喝得最为暴烈,回忆有一次喝多了在大街上把其中一位的自行车扔来扔去,还有他摔倒在街头我送他一瘸一拐地回家……新来的朋友听得津津有味,席间欢声笑语。老友不顾全桌人的劝阻,坚持喝了一杯白酒。这场酒喝完,心里踏实了许多,仿佛故乡还在。
后面的一个晚上,邀请了少年时的伙伴,加上我一共四位。这真是十来岁时一起晃荡过、知根知底的伙伴啊,也是喝酒时不必提前预约、随叫随到的人。果然如预料的一样,他们都推掉年底各自要忙的事情,准时来了。
我给他们带了一年多前出版的书。在此之前,我出版的十余本书,从来都没有送过他们。他们是无数次出现在我文字里的主人公,可是我以前莫名其妙地并不想他们读到。现在可以坦然地把自己写的故事交给他们读了,也算是我心理建设过程一个小小的进步。
少年伙伴们不读书,对我送的书也不甚感兴趣,撕掉封膜翻翻后就各自放屁股底下坐着了,彼此提醒着说喝完酒后别忘了带走。四个少年伙伴,如今都到了中年,但每次见面,都还觉得没有长大,还活在过去的岁月里。那一点点的成熟与矜持,仅仅在一杯酒下肚之后就荡然无存,关上房间的门,像少年那样放肆大笑,粗鲁地劝酒,把谈论过的那些往事又欢快地复述了一遍:以品尝的名义,在街上吃摆摊老太婆的葡萄,结果一颗没买,被老太婆追着打;逛遍城里的每一栋楼房,捡拾各种废品卖给小贩,换来钱,他们拿去买啤酒,我去买书;为了捍卫其中一个伙伴的姐姐的名誉,在百货公司门前的夜市上和当地最大的混混头子单挑……
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一位一直催我交稿的话剧公司老板来电,我兴高采烈地说自己终于找到选题了,写我的这几位兄弟,写乡愁,写喜剧,写我逃开又想念的故乡……那位做话剧的朋友说,别吹牛,给你录音了,交不了稿子提头来见。
酒醒的时候,想到席间说的话,不禁惆怅若失。关于故乡,关于少年,关于乡愁,我真的能写出好看的故事吗?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自信,因为,每当面对熟悉的人与往事,和往常一样,我总是如此迷茫。
你躲在故乡街道拥挤的人群中,徜徉在故乡郊外蓝天白云下。你希望不遇到一个熟人,能信步自由地走上几个小时,以便确定自己仍然属于这里。你在外面漂来漂去,一直找不到扎根的地方,而在故乡,虽然你已经连根拔走,但还是想贪婪地把故乡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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