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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莹
《约翰·克利斯朵夫》开头,一个挺有意思的场景:爷爷米希尔抱起初生的孙子克利斯朵夫,嘀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母亲鲁意莎却不胜怜爱地瞅着自己的儿子,又惭愧又欢喜地笑了:“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难看,多难看,我多疼你!”
初读此书时,我还是个青年,只觉得鲁意莎的言行颇有些好笑。直到自己做了父亲,才理解她的做法有多么正常。许多年过去,鲁意莎那“不胜怜爱”的母性温柔,以及“又惭愧又欢喜”的复杂表情,还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今天,我之所以又想起上述情景,是因为前两天的一个饭局。有位大姐带着孙子来赴宴,这是个典型的皮孩子,七八岁年纪,刚上小学。席间,皮孩子就没片刻消停过,一会儿用筷子“当当当”敲碗,一会儿用饮料罐“咣咣咣”砸墙,一会儿“哇哇哇”乱喊。大姐笑眯眯地看着孙子闹腾,偶尔“黑唬”他几句,孙子却是老虎拉耧——不听那一套。可能是怕大家厌烦,她略显尴尬地向众人解释:“俺这孩子可聪明咧,甭管学什么,一点就透。就是太活泼好动咧,除了他妈,别人谁也管不住他。”大姐当时的表情,正像罗曼·罗兰笔下的鲁意莎一般,“又惭愧又欢喜”。
庄稼看着别人的好,孩子看着自己的好,或许是人类的天性,概莫能外。孩子活泼好动也好,沉静安稳也罢,在自己家长眼里总是最可爱的。全生老兄的独生女小娇,就是个典型的“不好动”,从小到大,娇生惯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直到出嫁后,小娇与小女婿依然吃住在娘家,继续享受着被父母娇宠的待遇。洗衣做饭,擦桌子拖地板,是母亲的活儿；刷锅洗碗,洗车加油,则全是父亲承包。小娇眼看要当妈了,喝牛奶还要老爸全生给热好,递到手里,方才惬意享用。已经五十大几的全生,那天一边用拳头捶着酸疼的腰椎,一边端着牛奶杯子,笑着对小娇说:“要是有一天俺动不了了,你这牛奶可怎么喝哩?”一句话惹得小娇眼泪汪汪,赌气不喝了；老两口只好轮番赔礼道歉,一团好哄。在朋友面前提起宝贝闺女这一节,全生也是一副“又惭愧又欢喜”的表情。
大孩子,小孩子,都是孩子；男老的,女老的,都是老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年暑假,泰安的老崔夫妇,带着已经上大三的女儿来大学科技园参观。中午我请他们一家人吃饭,母亲紧挨着女儿坐下。每一道菜上桌,母亲都往女儿盘子里抄一筷子,二十岁的公主紧随着吃一口,配合默契,天衣无缝。我问大三女生,毕业后打算干啥?公主望望爹妈,昂着头说:“公务员我是不会考的,受不了那个束缚!希望老爸老妈早点儿把储蓄贡献出来,让我去欧洲逛上一圈儿,见见世面；而后再给我投点儿资,办个私人工作室吧!”
对父母的一切付出,受之无愧,心安理得,这是当今许许多多孩子的常态。当爹娘的,甚至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替孩子做得太多了。你看看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多少孩子的书包都由家长背着,孩子悠哉游哉地吃着零嘴儿,甩手逛着；除了学习,不让孩子干一丁点儿家务,甚至学习也要家长督促、监督、协助；孩子的物质享受被过分满足,各类玩具堆满房间,刚上小学就配齐了电脑手机；孩子的一言一行,都被爹妈如获至宝不厌其烦地在朋友圈里翻晒……明知道“你多难看”,偏偏“我多疼你”。家长付出的没有底线,助长了孩子“受之无愧”；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应如此。如果某天你给不了他想要的,那就是你欠他的,他就可能心生怨怼。对孩子,一代接一代宠爱；对父母,一代接一代辜负。这,或许就是人类的宿命。
高尔基说得对:“爱孩子,这是母鸡也会的事。可是,要善于教育他们,这就是国家的一桩大事了,这需要有才能和渊博的生活教育。”看来,要达到“善于教育”的及格线,每个家长都有许多功课需要补习。
快一个世纪之前,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短文《立论》。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对于别人家的孩子,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暴打,这种风气依然在延续。鉴于此,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熊孩子,都要记得多多颂扬。如果实在找不出熊孩子的优点,而熊孩子此刻正好龇牙咧嘴地骂人,你最好也要夸赞一句:“孩子,你的牙可真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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