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一直觉得,有什么样的城市,就会有什么样的人。
所以,城市与人,互为生动,在传统与现代、自由与规范之间转换平衡,越发地千姿百态,胸有成竹。
大家都喜欢去曲水亭街。在那儿,经常会看到一很有范儿的老爷子——一头半长的灰白头发,戴着鸭舌帽,怀里抱着只可爱的小哈巴狗,颇有雅痞气质,看人的目光很坚定。这是窦庆德老师,街上的年轻人都叫他窦大爷。他就住在旁边的小兴隆街,土生土长的老济南,每天下午会在曲水亭遛狗。
他家有处小院,已有近二百年的历史,院里有棵比他岁数都大的石榴树,树下有一井泉水,时间长了,会经常坐在这小院里喝茶聊天,聊他父亲的故事,聊他岳父生动的一生,还有他那些老朋友,全是济南人的故事,呈现着济南人的教养和品格。
他说,家里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格,从上学到礼数等各个方面。家里来了客人孩子都不能上桌。他家当时离老饭店汇泉楼很近,就是五龙潭里头那个大方池子那儿,木头楼,二层的。池子很大,一池子鱼。一般他父亲请客吃饭,都到那里。家里10个孩子,姐姐、哥哥不敢去,他们若去就挨打,那时候父亲挺溺爱他,敢去,但也不能上桌。大席在那儿摆着,他只能站在门边,跟前不能站。他爱吃炸虾仁,大人们也知道,立刻给他上一碗,吃了就走。就这,他父亲非常烦,正谈着事儿,觉得这孩子这么不懂事,还跟过来吃饭,那时候他小,父亲只好忍着。
还有件事对他触动很大,就是家里有个古物,也就是千佛山的立山之碑,石碑完整,碑文清晰。历山铭,一个字都没有损坏。1980年,父亲拿出来无偿捐献,一分钱都不要。这块碑是他爷爷在大明湖司家码头住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地方是租的,后来有了房子要搬家,收拾院子,发现了这块碑。推测可能是有人从千佛山中偷出石碑藏在小院中,想找时机偷运出去。如今,这块石碑作为千佛山的镇山之宝,存放于千佛山的历山院中。
年少时良好的家庭教养赋予了老爷子丰厚的营养,即便后来境遇发生了很大变化,也尽量保持那分自尊自爱,那种“富有富的规矩,穷有穷的尊严”。他说他顶看不上散了架的败落相。这让人看到了他气质里的核心部分。他家的正房里有几件斑驳的老家具,都是祖辈传下来的老物件,他一直在用,而不是只作为收藏品观赏。有次坐在那张八仙桌上吃饭,我啧啧感叹,他表达的意思是,和它发生联系才能让它感受到我们对它的好,它也有血有肉。有天他坐在那棵石榴树下感叹: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华秋实,夏雨冬雪。四时皆有,一年四季都好!晨寒残月一壶茶,暮冷昏烛半碗酒。早晚也都好!人活着,要好好感受这些。
慢慢地我深深理解了他,那种乐观、优雅,那分自尊、骄傲。跟他聊天,经常会有心灵被浸润的感觉。好几次老爷子说:“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经常喝从青石板上漾出来的水,都是不自觉地跪在石板上捧着喝,后来才明白,这些无意识的动作,其实都是对泉水的敬畏。”
也许是源于他的豁达和洒脱,也许是源于他的学识和见识,曲水亭一街的人都向他表达着尊重,走在街上一片问候,特别是一群年轻人,有事没事地找他,出个主意,拉个闲呱。
他好几次跟我说起了街南头那家饮品店——曲水曦和,店主人叫曹雅男,很英俊的一位年轻人,曲水亭生、曲水亭长。
窦老爷子夸他:这个孩子有思想、品行好。他做不加水的鲜果汁很实在,从不用不新鲜的原料,更别说坏了的。有次他忙别的让他父亲看会儿店,回来发现他爹用了有疤的梨,忍不住跟他爹吵了起来。他爹也很委屈:顾客又看不见至于吗!
后来我跟小曹聊起这事儿,他说:我不舒服,不在于客人怎么想,我自己过不去这道坎。实际上,他的饮品品种并不多,有老济南油茶、我们儿时特别喜欢的麦乳精、香蕉牛奶和几种鲜果汁,夏天自制的酸梅汤、冬天现熬的红糖姜茶……差不多就这些,但是不管喝什么,慢慢品,你能感觉到里面的心意和情怀。
这个年轻人满身的济南情结,比如,跟济南人永远说济南话——那种老城方言打底的济南话,还嫌不地道,那次他来《方言客栈》录老民谣,把“咕咕咕咕苗儿”里的“苗”发成了去声,但中国语言有声资源数据库济南话发音人赵致平老先生听到了,说应该发上声,我跟小曹说了以后,他一直想拜老爷子为师,把济南话说得更地道。
还有一回,小曹给我打电话说,也不知什么部门在曲水河里安了个大铁墩子,说是测水文用的,当时我心情很复杂:那么悦目的景致,碧绿的水草像美人鱼的尾巴波光粼粼,美丽的小桥下平添这么个“怪物”,的确很煞风景,但又觉得那也许是管理泉水必要的物件呢!可小曹就不,觉得很不合理,跟人家据理力争。而且通过各种方式呼吁大家去说服人家,反正不管什么原因,最后那东西没有了。
实在太在乎这片水!他来我们节目做了个专题——“泉水边长大的孩子”,以成长的经历把大明湖、百花洲、曲水亭和王府池子连成了片。素材提炼得极为生动,清晰的逻辑关系,加上那口原汁原味的济南话,吸引了相当多的听众。以至于,那段时间不少人去曲水亭街看看他长什么样。有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专门找到他,说:你讲得实在太好了,让我想起了以前的济南,我每天都听,一天也没落下。
接触多了,觉得小曹很有眼光也很有想法,比如除了不断地研究饮品的配方,他还酷爱摩托车特别是哈雷,看过很多艺术电影,存了一堆有风格的流行歌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关注一切美的、符合人性的东西。也才知道,他原来在杂志社干到设计总监,但纷纭的生活常常让他想:这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那么纠结?简单的生活,真的遥不可及吗?慢慢地,想法变成了现实,也就有了“曲水曦和”。他说:待在这里,慢慢悠悠地活,觉得很满意。尽管这条街上还有许多要改善的地方,可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他眼里流露的,是那种眷恋感。
城市,某种角度说,是由碎片组成的,历史的碎片、记忆的碎片、感觉的碎片。不同的人于不同时候不同角度看出去,获得的是不同的碎片。而曲水亭这一老一少,就是我看到的济南人,并且恒定为一种形象。
还记得白先勇《游园惊梦》里最后那句话:……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高楼大厦。是,很多老济南人也这么说。然而,传承,是这一切存在的最大意义了吧。人是流动的,生活态度、生存方式在时代的变迁中呈现出新的色彩。城市与都市之分,不在于建筑物,不在于数字,应该跟人的精神气质息息相关,那就是:有什么样的人,便会有什么样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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