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泉子
2018年10月2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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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春耕
  老济南谁不知道“南门泉子”?老济南谁又知道“南门泉子”?
  南门泉子在哪儿?南门外啊!南门外在哪儿?就是大石头上刻的“舜田门”。舜田门有瓮城,瓮城门外才是南门外,南门外才有南门泉子。
  济南的老城墙,上世纪五十年代才拆除。拆除前,南门(舜田门)瓮城也早不存在,其地理是北有南门里,南有南门外,中有南门月城街。护城河绕瓮城城基南突呈弧形,并不像现在的河道直贯东西,东望解放阁,西望坤顺桥。南门月城街南头是南门桥,不过桥右拐下河崖向南三五十步,石板路尽头,只见大石砌成的丈八方池、晶莹冒泡、清波淋漓、氤氲逼人,就是昔日命连千家户、名镇济南府的南门泉子。
  南门泉子水好,一海碗泉水倒满,再倒,还能盛,平碗口看,鼓起个球面,向上放五分硬币,一摞仨,不沉。泡茶,就是高沫也龙井一般清香,水醇咧!
  旧时济南只有一个自来水厂,设趵突泉南畔。怀抱粗的取水管子,三根,直插在趵突泉三股水的泉眼,昼夜吸,硬把翡翠堆的水柱吸瘪了,没一点保泉意识。厂子直到改革开放才拆除。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自来水是个稀罕物,济南几条街见不到个水站,百姓商铺大都吃泉水,南门泉子的泉水是周围数街数巷百姓千户的生命水,而这水主要靠人送上门。
  泉在河底,南上北天合,北上南门桥都要走几十步台阶。送水人在台阶上放一辆平板车,车上拉个大木桶,担筲下泉,挑上台阶,装满木桶,把两只筲一挂,拉车走人。谁家要水,会在门前招呼,熟的定好的则不用招呼。水车门前一停,木桶下方胶皮管打开,汩汩流出甘甜的泉水,转眼盛满人家的水缸。一分钱抵一桶水,这里又盛下几多辛苦、几多汗水?天寒地冻的冬天,冰泉里汲水,冰路上担水,桶上、车上、肩上甚至是眉毛上都是冰,水车过处会滴下朵朵冰花,吃尽苦头的送水人,死咬一个价四季不改。一分一筲,两分一担,南门泉子的水,不涨价。
  送水苦,没几个人愿干,只记得一个老郑,四十开外,佝偻着背,低着头,打水送水,进门出门,从不言声。街上有个傻瓜孩子,憨个傻胖,见人傻笑,挨坏孩子打也笑,过路人问他话也笑。五冬六夏,光着膀子,打着赤脚,胡游瞎逛。嗨,只要见到老郑送水,车后头准是他。老郑拉、冻子推,这道风景成了泉上标配。大婶小婶也都乐意招呼冻子:“给,冻子,接着,吃了走!”家家都紧巴,给冻子口吃的,是泉民共识。东西不好,或是块高粱面饼子,许是捧地瓜干子、野菜团子、榆钱把子。百家衣百家饭不如老郑的情长。冻子傻,也知道老郑护他,坏孩子们不敢欺负;冻子憨,还是记着老郑给他留的荷叶包着的热红薯。久而久之,老郑和冻子成了相依为命的“亲”,听到有人喊“冻子”,便知“水来了”。
  冻子没名,都叫冻子。说是山怪师娘从冰窝子里捡的,傻,是冻傻的,冰窝里的月孩子,活了,大命!然而,说早了,终于一个雪天,冻子滑下河,老郑捞起冻子就跑,跑去齐鲁医院,可是,没见冻子回来!
  南门泉子一年热闹三季。初春,泉边的老柳绷着嫩芽,就等春风来挠它,一挠就开。柳丝柳絮,染得南门泉子绿汪汪的。泉边一溜码厚厚的青石板路,路边石崖下是浅浅的蓝莹莹的流向护城河的泉水,是南门泉子从石板缝槽里钻出来的,总也流不完。这一拉溜的石头崖子是洗衣姑娘媳妇的KTV,泉水欢唱,衣槌的节奏欢快明亮,哗哗,刷刷,哈哈哈……百姓不易,百姓家的妇女更不易,南门泉子给她们些许欢乐。往往去谁家找谁,“不在。”“去哪儿?”“还能哪儿?有事没事,端个盆往南门泉子跑!”
  夏天让知了叫蔫了,南门泉子成了大家的空调房,就像现在人们往大商场里避暑。老老少少都去泉边柳下聊聊,大事小情,不闷。就连南门桥头开杂货铺的山怪大爷,也爱听纳凉回来的人,说东说西,他那丰富的光脑门又多一层光。
  山怪大爷、山怪师娘可好了,对我们这伙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半大小子可会笼络。矮矮拥挤的杂货,总在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孩子们的最爱。人字风筝、迷彩万宝盒、万花筒……江米糖盒每盒上镶一张扑克牌一样大小的一百单八将的绘像。我们被郑重地告知,攒全108张,奖励一个推着跑的大铁环。实行六个月,买了六个月江米糖也攒不全108张!看看,缺一丈青,缺矮脚虎,怎么连豹子头也没有?小孩们搞不懂,压根就没印全。
  没钱的时候多,一分都没有。可是腿还是往杂货铺跑。山怪大爷不怪,眯缝着眼看我们耍花招、投大彩。山怪师娘老给一人一块硬糖,软的才好,软的是大白兔,那糖纸值钱,十张大白兔糖纸换一个琉琉球。山怪大爷高兴时会拿出迷彩盒让我们投,不花钱,白投。投出什么都不稀罕,就要带西瓜瓣的玻璃球,必须有一瓣是红的,用它赢洋画。有样东西山怪大爷不让动,碰一下也不行,啥?茶壶!一把不大的蓝花瓷茶壶。山怪大爷说,他这壶里泡的龙井,泡龙井的水不比西湖的差,是神水,是他摸黑早起,趁鬼不扰神不搅,俯在南门泉沿上,用舀子撇去浮尘,一舀子一舀子敛到瓦罐里的头茬南门泉子水。烧滚开,稍镇,提梁倾斜,一股热泉直奔蓝瓷壶中,单见壶肚子,叶尖水流翻腾,茶色由青泛绿。刹时清香四溢。看山怪大爷,脑门光亮,气宇轩昂,眯着眼、抿着嘴:“哦嗬,这水,滋润!”
  南门泉子的水好,干啥都好。刘家的馒头桩,周家的油粉店,岳王庙集合家庭妇女开了国防被服厂,老郑的水车一天跑八趟。月城街路西,泰记甜沫,崔家粥铺,凭什么叫座?亏了南门泉子的好水。孙爷爷的馓子,讲究个水油交融,他取南门泉子水更讲究,半夜烧上香,取水泉中央,孙家的馓子独一份。再往北,南蛮子陆家,硬是从上海鼓捣来一台大型冰糕机,成了南门孩子圈的最爱。“冰棍”“奶油冰糕”“加馅冰糕”,吃十根冰棍吃不到一根豆沙馅,钱少!陆家冰糕不叫洋,不叫洲,叫南门泉子冰糕!
  还有好吃的,“肘子米粉+油旋”,简直天下第一美食。米粉是南门泉子水泡的,肘子鸡汤是南门泉子水熬的。两个大人压着根大房梁,把大西瓜似的米粉压成丝,压到滚着开水的大锅里,捞出来晾,晾在南门泉子西边,树和树之间扯着铁丝,一溜一溜的米粉,好看!肘子汤,油旋香,香味悠悠,拐弯下河,闻老远。
  这些风、这些景,都没了,过去了。南门泉子呢?埋了,埋在光怪陆离高楼挤着高楼的新世界里了。
  哦,我的,南门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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