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三八妇女节那天,在天坛双环亭北侧的小树林中,我看见有个人在画画。以前在天坛能看见有好多人画画,去年疫情以来,几乎再没有见到。这是这一年以来我见到的第一位画画的人。
我走了过去。是位女性,坐在一个黑色的小塑料桶上,面前支着个画架,正在画一张中国水墨画,画的是面前灰色的内垣墙,和墙前的几棵疏枝横斜的枯树。这天的气温不高,最高只有10摄氏度,又有些雾霾,天和地都是灰蒙蒙的,和这一道灰墙、几棵枯树倒是色调很搭。身后不远处的双环亭内,有几拨老人呼叫着,扑克牌打得正欢；她在这里安静地画画,相得益彰,构成那天下午的天坛一景。
我站在她身后看她画画。她画得不错,一看就是那种经过一定训练的。再看她的装备,铁制正规的画架,画架前的台子上,有墨、有水、有彩色的颜料和大小好几支画笔。地上放着一个硕大的布袋,里面装着画具和画本。布袋旁边倒着一幅水彩画,一看,画的是她旁边的几棵参天大树,背景隐约有双环亭,翠绿和红色的柱子及座椅,明艳跳跃。显然是刚刚画完的,湿漉漉的,还没有干。我弯腰拿起这幅水彩画,夸赞道:“画得真好!”她立刻礼貌地站起身来,和我聊了起来。
这是一厚本水彩画。我翻看着,里面有她画的漓江山水、东京景物,还有北京动物园和白塔寺的风景。我问她用的什么牌子的水彩,她告诉我,是梵高牌,是好一点儿的水彩颜料中便宜的,你看,我画上用的颜料多。我又请教她,这纸是不是有点厚和粗糙了些?她摇摇头说:这是专业的水彩纸。最后,我把疑问抛向她:您的这些画怎么有点像水粉了?她点头说:好多朋友也说我用色太重了。我附和着说:水没有完全把颜料洇开,水彩的感觉没有完全出来。
这样一说,她望了我一眼,问道:您是不是也画画?
我说:我也画,但没有您画得好!
她立刻热情地说:我们有个画画的群,叫北京写生群。全国很多大城市都有这样的群。一个海外回来的年轻人组织的,定期组织大家到各处写生,参加的人大多是退休的,也有画家呢。是免费的,你也可以来,大家凑在一起,互相学习!
我们聊了起来。仿佛天坛遇故知,画画,如一道清水回环缭绕,将陌生的人与人之间迅速沟通,心地湿润清新起来,连身边的枯树枯草也回黄转绿了。
我知道了,她今年63岁,姐姐是画画的,受姐姐的影响,耳濡目染,从小跟着姐姐学画画。长大以后,分配工作到一所中学的校办厂当工人,学校正缺美术老师,看她会画画,便调去当了美术老师。老师需要文凭,后来考入教师进修学院美术系,学了两年。那时候,孩子正小,一边抱着孩子学,一边教学生,一边自己画,一直到55岁,在这所中学退休。
我对她说:您这也是半科班出身呢,怪不得画得这么好!
她摆摆手说:2017年我才正经开始学水彩。花钱在网上学,有老师教。这不,最近又开始学中国画。她指指画架上的画。
我说:看您这幅画是中西结合,中国画没有阴影,您这树有。您这树的叶子,不是芥子园里的画法,用的是皴笔,也不是中国画的皴笔用法,有点像西洋画印象派里点彩的写意。
她有些得意地笑了:您还真懂画。
我连忙说:是喜欢,不是懂。看您的画,真是羡慕您!您的风景画,画得多好啊!
她立刻纠正我,说:其实,我的人物画画得更好。
我指着地上的布袋问:这里有吗?
我没带。说着,她拿出兜里的手机,自言自语道:这里也没有。然后,她从兜里又掏出另一个手机,说道:这里有几张。便打开手机找到让我看,是张男子的头像,钢笔画,流畅的线条,简洁的轮廓,逼真的眼神,画得真好。翻到后面几张,是钢笔风景速写,更漂亮,见水平。我对她说:看您这些画得多好啊!怎么不接着画了呀?这些风景,要是钢笔淡彩,多好啊!
她说:人物画,得有模特,谁愿意一坐坐上一个小时等你画呀?你给人家画丑了,人家还不高兴。钢笔淡彩,以前我也画过,画幅都小。还是画水彩好,水和颜色的融合再蔓延开,特别有意思。
我说:您这是越画越好,不满足以前小幅的了,是想往专业上靠呢!
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画画,让她的心气儿越老越高。三八妇女节,一个人跑到天坛来,自己给自己庆祝一下。
她家住阜成门,是骑电动车过来的。电动车,前几年用来接送孩子,如今派上了新用场。这些家伙什,都能塞进大布袋里,放在电动车上,比挤公交车方便。这一个大布袋,挺重的呢。画画,像施了魔法一样,让这么重的东西和这么远的路变轻、变近,更让她自己变得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