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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长途漫漫探寻自由和幸福

齐鲁晚报     2021年06月05日
  《上学记》(增订版) 何兆武 口述 文靖 执笔 人民文学出版社
  ◤ 何兆武与姐妹同在西南联大读书,大姐何兆男读经济系,妹妹何兆华读中文系
  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提到何兆武,就想到洛阳纸贵的《上学记》。面对文靖的采访,何兆武先生度过了历史的激流,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娓娓道来西南联大的那些人那些事儿,谈起学林掌故,昆明无垠的蓝天下,在简陋的校舍,自由生长着桢干,流传着大师们的风范和风骨。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何兆武这个名字,不仅和西南联大的大师们联系在一起,更是与星空中永恒的星辰同辉。何兆武先生学贯中西,作为翻译家,他的译作有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柯林伍德的《历史的观念》、柏克的《法国革命论》等世界学术名著。这些经典的哲学、历史著作,经过商务印书馆出版(有的印刷十七八次),广为传播,影响了无数的学人。他用英文撰写了《中国思想发展史》(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China)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全书60多万字,为世界了解中国,为中国走向世界作出了贡献。
  2021年5月28日上午,何兆武先生逝世。闻听这个消息,感觉时间瞬间停止,眼前明亮的阳光中顿时跌落无边的黑暗之中。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者,他的肉身被时间的流水带走,他的智慧与著作也必将化为星光。“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水流云在,我们可以通过漫长的时间之河,看到何兆武先生的来时路。

□刘宜庆

对自由的推崇
  1939年至1946年,何兆武在西南联大度过了整整七年,读过四个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最值得怀念的好时光”。何兆武先生说,原因是:自由。
  从18岁到25岁,这何兆武是人生最好的一段时间。其实那时从物质上来说,是最苦的一段时间,常常饿肚子,而且还要跑警报,空袭警报一响就往荒郊野外跑,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可就是这样,还觉得非常美好,是因为自由。生活自由,思想也自由。
  令大批联大学子感同身受的自由表现在哪些地方呢?
  转系自由。当然自由是规则允许下的自主选择。“那时真是极度的自由,随便转什么系都可以,只要你的分数通过那个系的要求,你就可以进。”何兆武在西南联大从本科到硕士研究生,先后读了四个系:土木工程、历史、哲学、外文。
  选课自由。除了必修课,想上什么课,完全按照自己的兴趣和爱好选择。“自由有一个好处,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比如自己喜欢看的书才看,喜欢听的课才听,不喜欢的就不看、不听。”何兆武先生到了晚年,回首自己的上学经历和治学道路,感慨地说:“我上过几门课,对我有影响的,几乎都不是我的必修课。”
  教授讲课自由。“联大老师讲课绝对自由,讲什么、怎么讲全由教师自己掌握。”
  西南联大自由散漫的作风背后,其实是规范和严谨,因为有制度的保障。“一个所谓好的体制应该是最大限度地允许人的自由。”西南联大留下的最宝贵的文化遗产就是学术自由,学术的生命力也在于自由。教育的真谛也在于此,对学生人格、个性、爱好给予最大程度的尊重,尊重学生的自由选择。“没有求知的自由,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个性的发展,就没有个人的创造力,而个人的独创能力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
  何兆武到了晚年一直推崇的自由,可以上升到西南联大的运行之道:人格独立,不党不官;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
  崇尚精神自由的学者,才可以做到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才可以做到超然物外,宠辱不惊。
  何兆武先生一生对于名利、物质、权力、荣誉等等几乎都无欲无求,或许这也正是他得以自由的源头所在。
对幸福的追寻
  何兆武年轻时,读过乌纳穆诺、莫罗阿的著作,谈论人生话题的书对他影响很大,“那时候,就觉得他们谈的问题,涉及到了人生的根本问题:人的一生追求的是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什么?我想这个问题没有最后的答案。可是你一辈子却在追求它。”
  在西南联大,师生之间在覆盖着白铁皮的教室里自由平等地坐而论道。同学与同学之间在茶馆里高谈阔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在西南联大,何兆武经过读书思考,他非常认同歌德的这段名言:“一切炫人眼目,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真正的精金美玉才为后世所宝。”
  何兆武对真理的探求,让我想到殷海光与金岳霖的一段对话。
  殷海光在台湾回忆说:“我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读书时,在一个静寂的黄昏,同我的老师金岳霖先生一起散步。那时,种种宣传正闹得很响。我就问金先生,哪一派是真理。他并没有特定地答复这个问题。深思了一会儿,他说:‘凡属所谓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也未必能持久。’我接着问他:‘什么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他说:‘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比如说,休谟、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这一番话,我当时实在并不很了解。现在,时隔二十多年,我经过了许多思想上的风浪以及对这些风浪的反思,我想老师之言我完全了解了。”
  何兆武追求的“精金美玉”,正是他后半生致力翻译的哲学家的经典名著——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
  《上学记》中最为动人的片段,当数何兆武与王浩的辩诘,他们对幸福的追寻和思考。
  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而不是为不幸而生,就“什么是幸福”的话题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也乐得与他(王浩)交流,乃至成为彼此交流中的一种癖好。他几次谈到,幸福不应该是pleasure,而应该是happiness,pleasure指官能的或物质的享受,而幸福归根到底还包括精神上的,或思想意识上的一种状态。
  ……
  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nchleiden,freude(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
  葛兆光读《上学记》,对这段特别感兴趣,他认为,这是理解何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的钥匙。
  幸福显然不能单纯地从物质角度衡量。在抗战时期的昆明,在联大求学的那一代知识分子,都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憧憬。
  何兆武先生说,“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胧,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确的目标。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在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在另一处,他再次强调,“幸福最重要的就在于对未来的美好的希望,一是你觉得整个社会、整个世界会越来越美好,一是你觉得自己的未来会越来越美好”。
  从西南联大走来,经历了三年内战,经历新中国成立,经历了在侯外庐先生门下治学的岁月,经历了“文革”,经历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到了晚年,何兆武先生对幸福的理解更加成熟。他不断省察人类的文明的处境,反思人类文明的困境,洞察科技与人文的关系:
  几千年来,人类物质文明的进步是肯定的,但精神文明呢?或者说,科技是不断进步的,至于人文,很难说。至少我不是很乐观。我们很难说,今天的人就一定比从前的人过得更幸福。说到底,内心的感受和物质的拥有不是一回事。再看看奥本海默,那样天才的学者,那样悲惨的结局。他领导制造了核弹,可是却掌握不了核弹。人类的智慧到头来反而吞噬着自己。这是悖论,是悲剧。
  走进改革开放的春天,何兆武在史学研究中的重要著作是系统全面论述中国思想发展史的50多万字著作《中国思想发展史》,此书被许多大学选为教科书。他翻译的《思想录》《社会契约论》《西方哲学史》《法国革命论》《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等西方学术著作也陆续得到出版,后获得中国翻译协会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96岁的张岂之认为:何兆武在外文(包括英文和法文)方面有深厚的学术语言功夫,翻译作品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说他是一位中西文化都有深厚学养、在西方文化特别是哲学方面有很大贡献的学术大家,这是合适的。”
  何兆武生前在接受媒体采访中称“我们这一代人是报废的”,但他也认为“人生追求的是一种心安理得,内心的平静,这就是幸福”。
对世界的旁观
  终其一生,何兆武都是一位淡泊、谦逊的学者。他有一种饱满的坦诚,一种透明的纯粹。他的人生字典里写着优美和崇高,如古希腊建筑般匀称与和谐。
  关于先生的淡泊,流传着这样一个掌故。清华大学准备为其组织90岁大寿生日会,他多次婉谢。生日这一天,一个人锁门离开家,躲进清华图书馆,泡了一天。即便是90多岁的高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小房间里。
  “我宁愿这么慢慢走,一辈子对自己也没有安排。”(转引朱光潜语)
  “对人生有多少理解,就有可能对历史有多少理解。”
  “我从来不想做学者或专家,能旁观世界和人生就满足了。”
  众多读者读了《上学记》,惦记着续篇《上班记》何时出版。何兆武嘱咐,只能在身后出版。何兆武在《上班记》中说:“我不是一个建功立业的人,一生满足于做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不过是浮生中一个匆匆的过客。这就像演戏一样,何必人人都上台表演,做个观众不也很好?正如《浮士德》中灯塔守望者一边唱一边说的两句话:‘To see I was born,to look is my call.’(我的一生就是来观看的。)如果能够做一个纯粹的观者,能够在思想上找到安慰,我以为,就足够了。”
  英国诗人兰德有一首《生与死》,用来形容何兆武先生多么妥帖: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何兆武先生的生命之光在这个阳光逐渐强烈的夏天熄灭。他的思想和译作,成了永不熄灭的智慧之光。
  文已至此,以何兆武先生翻译的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中的这段名言作为对先生的缅怀吧: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没了我,有如一个质点;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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