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世界】 以对“物”的辨识重构生活世界
2025年10月1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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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华杰

  古人云:“物物而不物于物。”由于“现代性”,庄子的这句话很难落实,却可以不断提醒人们。现代社会并不缺少“物”,但许多场景下人们用物而不睬物。科技已经取代博物的地位,如今多数人不知何谓博物、博物学。
  博物的概念,古今中外都有,而且很早就有。亚里士多德、老普林尼那里有博物、博物者;元人袁桷曾说:“自古乾坤合神化,空将简牍费冥搜。张华博物身终死,邹衍谈天舌竟休。”考古学家专门提“博物智能”,似有蹭人工智能热度的嫌疑,其实并非如此。博物智能强调与“物质”“原子”的关联,而人工智能则强调与“信息”“比特”的关联。博物学或者博物智能重新被关注,与地球上人这个物种的不恰当发展有关,与地质学概念“人类世”有关。在人类世,人应当重新思考:我是谁、来自哪儿、想干啥、正在做啥?所作所为是否有利于人这个物种的可持续生存?
  《奇兽之鉴:〈坤舆全图〉与大航海时代的海怪陆兽》这本书涉及东西方交流、全球化、西方科技兴起等大背景,并不专门讨论哲学、环境史学、教育学关注的玄虚问题。但是,关联是真实存在的,查尔斯·C·曼恩甚至认为,全球化根本上就是一种“生物现象”。全球化现象近半个世纪才引起广泛关注,其实其发生可以向前追溯很久,只是规模不同,也不冠以相关的名头。全球化包括思想和文化的交流,更包括人和物的往来。两方面有内在联系,理应得到同等对待。“见物不见人”与“见人不见物”都不合道理。
  进入新世纪(也可以提前至20世纪80年代)后,环境史研究成为学术热点,特别是在博物学文化复兴的大潮下,学术界对人与物的关系、对“物”的交换以及与此相关的思想文化,展开了全方位的研究,多个学科不分彼此,交叉前行,令人耳目一新。表面上看,对具象化的、“层次较低”之“物”的倾心,是学术推进到一定阶段的自然现象,但离开了人与自然矛盾之激化、现代性人性之扭曲这般更大的背景,相关学术繁荣是不能得到解释的。地理学、环境史、生活史、地方性知识、博物学文化等都不约而同地重新发现“物”。看见“地方”,自然就包含着看见附着于地方之“物”与“物之网络”。而看见“地方”是有条件的,只凭明亮的眼睛是不够的,思想必须先行,有看的欲望,有看的心态,有看的能力。
  人类是非常特别的物种,西方哲人称之为理性动物,进而突出人之主体性、个体之权利、“我思”的重要性。不过现在看来,“理性”没法儿纯粹,在操作中经常变成“非理性”,人类群体和个体在争取权利和自我解放时有做得不够的地方,有时也过了头。重启博物学,前提是人这个物种经常忘记自己的动物属性,不顾自己是生态系统的一个组分,现在需要往回拉一拉,紧贴大地,时时向其他物种学习,别那么嚣张,别那么一根筋地“暴卷”。否则,人类的那点“理性”可能令人这个物种夭折,早早退出历史舞台。以理性名义加剧的各种折腾已经令人类自己身心疲惫,也令生态环境不堪重负。
  博物学文化在中国的复兴首先是哲学界(而非科学界或者科普界)少数人推动的,不是凭空发动的,也不是独自在奋斗。这股学术潮流迅速与科技史、自然文学、环境史、艺术史、文化史、自然美学等融合而一道前行。想来有点奇怪,在一般人印象中,哲学通常只关注抽象概念和理论,而蔑视感性和具体经验。哲学抽象而博物具体,两者怎么混到了一起?学界也真实存在这样的偏见,以为仅仅盯着概念就能做出有特色的哲学。实际上不要忘记“两极相通”这一俗语。老子、庄子、王阳明的哲学,亚里士多德、培根、达尔文、海德格尔的哲学,都与经验世界、与“物”有密切关联,却常常被后来者忽略了。
  即便不讨论哲学,就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某一件物品,包括文物和画作,进行解读,第一步便是上面展示了什么东西,这便与名物、博物有关,之后才谈得上境界、理念。表面上这第一步是一种颇低级的“前学术”预备工作,似乎比不上意义阐发来得高级,但是这是一种错觉。辨物知名,非常基本,却并不低级。在一定时期它确实被一些人忽视,但它考验的是基本功,与重建历史场景有关。作品创作之初,所描绘之物大多是其时代、其作者“生活世界”中的熟悉之物,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场景的转换,后来之人的“生活世界”发生了许多变化,即便加上学术专研和若干想象,也不容易熟识原来之物。再考虑到现代分科教育培养人才的模式,人文学者大多缺乏具体的动物、植物、菌物分类学训练,除非个人有特别爱好,见到历史作品所描绘之物经常感到棘手。时常见到学者分析某件作品的意境、学术价值、所属学派时口若悬河,而被问及作品上的动物、植物、器物究竟是啥东西时,调门突然就低了下来。
  本书由人文学者而非动物学家来专门讨论《坤舆全图》中的海怪陆兽二十余种,本身就有重要意义,细致的分析更是引人入胜。程方毅和赖毓芝两位学者的研究十分重要,却不是孤立的。韦陀先生专门研究过《乾坤生意图》,并写成一本专著,只是其中的动植物都是中国“本土种”,不涉及跨海交流。“无穷小亮”(张辰亮)《海错图笔记》系列、王钊对《塞外花卉图卷》的研究、张国刚对《落花游鱼图》的研究,所涉及生物也是“本土种”。曼恩的《1493:物种大交换开创的世界史》、邹振环的《再见异兽:明清动物文化与中外交流》、陈水华的《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则涉及异域物种,与本书接近。所有这些新型研究,都给艺术史、文化史、科技史、图像史学等带来了新鲜气息,同时吸引了一批专业领域以外的读者。有人可能会讲,说到底,不就是若干名字吗?不就是一些东西的迁移吗?没错,但是它们是基础、是根本,离开它们做学问、讨论问题就可能不靠谱。在互联网和数据库越来越发达的今天,用恰当名字作为关键词、检索词的意义大家都是清楚的。更为重要的是,名字以及“名实对应”是重构“生活世界”的钥匙。
  (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物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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