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莹,笔名莺歌。生肖兔,性别男；大学文化,中共党员；曾任教书匠,现为公务员。业余时间笔耕为乐,作品散见于省内外多家报刊,入选过多种文集。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有散文集《醉人的微笑》、《春天对秋天的致意》等,曾获济南文学奖。
陈莹
我的老家大崮山村,四十几年前迎来了一次难得的机遇。此事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使这个千年古村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
鉴于当时复杂的国际国内形势,伟大领袖发出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一号召影响深远,举国上下雷厉风行,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各地大修防空洞。现在很多城市的地下商城,就是“深挖洞”运动结出的硕果。大崮山村北临济南,南依泰山,地处“一山一水一圣人”的核心地带,而且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形独特,进出方便,自古便是皇家御道的行宫驿站、南北通衢的必经之地。村北的山峪沟里,现存古代的防御工事唐王寨；被村庄环抱的玉皇山上,矗立着解放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石头炮楼。这几座山峰,不但山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山体坚固无比,不必担心风化和滑坡。铁道部门经过多方勘察,最终确定在秀美的玉皇山东侧,开凿一座战备山洞,一来储藏军需物资,二来作为动力火车头的隐蔽之所。该工程于1971年1月上马,代号为“711工程”。
在村边的山峪沟里,很快盖起了一大片红砖瓦房,几百名工人集结于此,号称“五大队”。白天,这些人浩浩荡荡进入工地,山间炮声隆隆,群峰震荡；晚间,生活区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打破了山村以往的悠闲寂静。
“711工程”上马伊始,便给村民带来了显而易见的福利。祖祖辈辈靠摇辘轳从深井取水的山民,破天荒用上了自来水。五大队在山顶上修建了两个巨型蓄水池,先用电机将地下水输送上去,待化学杀菌消毒后,再凭借比水塔高出若干倍的自然压力,将清水源源不断送往当街的三个水龙头。每个水龙头前,从早到晚簇拥着喜笑颜开的村民,大家来此挑水、洗刷、淘米、濯足,既轻松,又安全。后来又将自来水引进了家家户户,街上的五口水井彻底告别了历史舞台,从此封口隐身。
以前盼星星望月亮,庄户人一年看不了几场电影。五大队的到来,使看电影变成一件十分简单的活动。工区每星期放一场电影,村里的男女老少混在工人堆里,惬意地共享文化大餐。尽管所放电影除了八个“样板戏”,就是《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以及朝鲜、阿尔巴尼亚等国的一些老片子,但大家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脑筋灵光的年轻人,能将所有的经典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防冷涂的蜡。”“不要叫我老大爷,我也是个民兵啊!”“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你说一句,我接一句,单调枯燥的日子里便平添了许多欢乐。
后来,工区添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这可是新生事物啊!只要不下雨雪,每天晚上都将电视机搬到办公室门前的空地上,黑压压乌泱泱的人群,簇拥在一起看新闻,看电影。那时好像还没有电视剧,但电视里会放一些比较新的影片,比如《难忘的战斗》、《决裂》、《创业》、《春苗》等,翻来覆去,循环播放。众人不厌其烦,看了一遍又一遍。“马尾巴的功能”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成了常用励志语。毛主席逝世后,我们就是在这台电视机前看的追悼大会实况,至今记忆犹新。
五大队里有些拖家带口的工人,不适宜住集体宿舍,就到村里租房子住。有位姓马的司机,一家六口租住了一户陈姓的三间北屋。只要老马将解放牌卡车停在大门口,一大群孩子保准蜂拥而至,好奇地爬上爬下。谁要能瞅个空子钻进驾驶室,模仿雷锋叔叔的样子摸几把方向盘,心中便充满了得意和憧憬。
老马的妻子长得矮矮胖胖,没工作,但会裁缝,脾气也好,与街坊邻居相处融洽。她每天给人量体裁衣,缝纫机夜以继日地响着。由于老马家的推广,“铁路服”大行其道。顾名思义,“铁路服”就是铁路工人的制服,类似《红灯记》中李玉和穿的那种式样；一律深蓝色布料,竖领,铜扣,新颖时髦。这在青灰为主色、“解放服”为主流的年代,开了风气之先。一时间,村里穿梭的净是些“铁路服”,好似铁路工人大串联,成了山乡一景。四里八乡再排《红灯记》,“李玉和”就跑到我村来借服装,也算为活跃农村文化生活做了一点儿贡献。
山洞给庄户人带来的另一项福利,就是冬天能洗热水澡了。过去洗澡,夏秋季节好说,男人到河里湾里去冲泡,女人在家里用大盆解决。天气一冷就难办了,家境富裕而且讲究卫生的人家,逢年过节会烧上几壶热水,凑近“憋来气”火炉,浮皮潦草地搓洗一番；没有条件的农户就只有忍受数月瘙痒,等到春暖花开撑住劲儿了,再进行周身大扫除,难怪那时候家家都招虱子虼蚤哩。
五大队建有职工澡堂,每个月向村民免费开放两天,头一天男人洗,第二天女人洗。澡堂没有淋浴设施,一大群黑不溜秋的光腚猴子,跳进雾气蒸腾的大池子里,像开水锅里漂浮着一层地瓜面饺子。一拨接一拨的农民兄弟,直到将筋骨泡酥软了,将身上足以上二亩高粱的泥垢搓净了,才恋恋不舍地擦身穿衣。临出门还不忘高声大嗓夸赞工人老大哥的情谊,黑红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山洞一打就是十几年,五大队与大崮山村有了水乳交融的联系。几个其貌不扬的工人,落地生根,娶了村里体貌出众的“小芳”、“牛鲜花”。村办学校里,南腔北调的学生也渐渐多了起来,其中就有司机老马的四个子女。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孩子,不乏有表演天赋和绘画才能的才分人,学校再办个黑板报呀,组织个文艺宣传队呀,就增添了骨干力量,给校园带来了生机与活力。
当长约一公里、内里宽阔如巨型厂房的山洞南北贯通之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城乡大地。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的主题,“深挖洞”运动急剧降温,“711工程”草草收兵。山洞口被乱石封堵,工人们陆续撤离。看护山洞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那几位在当地娶亲成家的工人肩上。一座空荡荡的山洞,哪个吃饱了撑的会惦记它呢?看洞人除了帮老婆干点儿农活家务,其余时间无所事事,便将工区内一溜溜集体宿舍改造成猪圈鸡棚,开始喂猪养鸡,搞起了副业。
此后又过了十几年,看洞人陆续老了,有的退休,有的得病去世了。封堵的山洞有一天终于被打开,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打造的“大房子”得以重见天日。先是有人在里面育菌种养蘑菇,再往后被人租用酿酒藏酒。近年来,我数次进洞参观,领略了高天阔地的山洞全貌,颇感惊讶与震撼。那天,友人送给两瓶酒,一看商标,嘿,竟然是“711洞藏老酒”。
“洞藏老酒”,让我感到亲切。“711”山洞以及许多儿时的美好细节,如同历久弥香的陈年老酒,洞藏在我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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