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保林
大凡浪漫主义作家都喜欢咏月、颂月,1076年的中秋月是属于苏轼的月。
中秋节到了。这是他在密州最后一个中秋节。
经过两年的艰苦劳作,密州百姓生活安定下来,日子渐渐有起色,苏轼心情自然愉悦多了。
苏轼携带家室和同僚要在修葺一新的超然台上饮酒赏月,共度良宵。
密州东临大海,西接泰山山脉,平野万顷,亦有丘陵山冈,位于山东半岛东南部,潍水绕城而过,本应该是山清水秀、富庶发达之地,但历代知府知州不关心百姓困苦,不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至苏轼到任时仍为欠发达地区。
苏轼登上超然台,和同僚一边饮酒,一边谈天说地,其乐融融。但想起远在他乡的弟弟子由来,不由黯然神伤。父母早已过世,世上只有他唯一的亲人弟弟,中秋之夜,是家家团圆,亲人相聚之时,苏轼在这澄明清凉的月夜,能不顿生惆怅之感?
中秋之夜,是多么迷人的月夜啊!望城内,烟火万家,不时传来笙歌笑语；看城外,远处隐隐的山峦,近处坦荡的田畴,茂腾腾的庄稼,成熟的芳香随风飘来。银色的月光大幅大幅铺展开来,月照处,光斑烁烁;幽暗处,如窟如渊。一轮满月以生命本源的洁白素静盈盈地浮在广阔的天宇,那清丽晶澈的光辉带着凄楚的微笑,亲吻着大地、山野、庄稼、青草、野花,空濛浮漾。月光和淡淡的雾霭融在一起,烟縠般浮荡在田野,扑朔迷离,轻灵曼妙。
中国人钟情月亮,有很浓的月亮情结,在不多的盛大节日中,专设一个月亮节,而且为月亮编撰了许多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嫦娥奔月、吴刚伐桂、蟾宫折桂等等,已融入民族文化的源头,化为民族精神的元素。月亮澄澈而不炫目,宁馨而不岑寂,历代文人吟咏月亮的诗词歌赋,车载斗量。不知是这些诗词化为月亮的素辉,还是月亮的魂魄注入了这些诗词。中国文人的诗词歌赋,一是酒气很浓；二是月光很明,处处闪烁,既照亮了他人,也照亮了自己。
我想象得出,九百多年前那个密州的中秋月夜,苏轼和家人友人举杯共饮。酒盅中泛着月辉,月光映照楼影、人影、树影,墙角处,虫吟细细,远处传来兽语和夜枭的鸣叫,更衬托出这秋夜的岑寂、安谧。苏轼不及李白的酒量,三杯两盏,便醺醺然,几杯下肚已酩酊大醉,回到家里,倒头便睡,鼾声如雷。酒醒后,激情勃发,挥笔写下《水调歌头》。
其词取境高远,意境空灵,气度豪迈,气质浪漫,怀逸壮思,高接混茫。李白“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受道家影响很深,抱着超然物外的态度,又喜欢道家的养生之术,所以常有出世登仙的想法。苏轼并非像李白那样受过“道箓”,成为有学历证书的正式道徒,但他思想很杂,道家思想时时主宰心灵,这官场这现实人生太芜杂,太肮脏了,真想“乘风而去”,与仙人共语,与明月相伴。三年后,当他受贬黄州时所作《前赤壁赋》中表露得更加鲜明:“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这时,苏轼最想念的仍然是弟弟子由,词的副题“兼怀子由”。中秋佳节,万家团圆,而今兄弟天各一方,不能晤面共饮,手足之情,血脉之亲,能不思念殷殷?
中国古代文人,往往得志时入世,忧国伤时,为国操劳,把诸葛亮当作楷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得志,仕途迍邅之际,则散怀山水,寄情泉林,望月抒怀,欲羽化而成仙,脱离凡尘。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上的逃避,是失败者的自我抚慰。他们想乘风归去,只是一种天真幼稚的想法,月亮的冰清玉洁,高远缥缈,正是最理想的去处,这是一种幻想。人是无法超越现实的,人是环境的产物,又是群体的产物。李白一生放浪不羁,虽然信奉道教,却一心想当官,四处求仕,到处碰壁,他的人生际遇使他不得不想“羽化成仙”。苏轼虽处庙堂之高,但残酷的党争、剧烈的是非之争,他又不善于说假话,看风使舵,随风俯仰,怎能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玩得水流山转?再加上才华盖世,这本身就是命运的悲剧因素,他的诗文一出,只要传到宫里,宋神宗常常被吸引得忘了吃饭,看到兴奋处,拍案称赞,这样的超人之才,怎能不引起章椁、吕惠卿等卑劣小人的嫉恨?
这首词一开笔便突然发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屈原式的“天问”,涵盖了天地寥廓空间,大有气吞宇宙之势。接着便以浪漫主义想象,展现词人心中波澜的大起大落,既向往朝廷,一展宏图大志,又感到官场的黑暗龌龊,难以容身,不如回到人间,也表达了作者宦海漂泊,壮志难酬的苦闷心境和超尘拔俗、达观的睿智哲见。
全词狂放超逸,意象奇瑰,给人以疏宕洒脱,深远澄净的美的享受。最后是人生感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是千古难以成全的憾事,这种意境高远,警励奋发的超然格调,达到“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的光辉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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