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垒
父亲是一个憨厚老实、勤奋认真的人,二十岁时便和母亲结婚,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突然变成顶起门梁过日子的男人,父亲说那时他其实是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全靠着会持家、能干活的母亲撑起了新家庭的风帆。母亲则说,父亲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不论母亲怎么打算料理,父亲都像接到圣旨一样坚决执行,所以,在他们两人这种妇唱夫随的配合下,日子总算是慢慢好了起来,从刚结婚分家时的一身债务,到三年后的略有积蓄,这在当时的农村里,绝对算是好人家了。这都要归功于母亲的勤俭持家和父亲的下力能干,父母刚结婚时,母亲便让父亲学习刷涂料,后来父亲和村里的瓦匠们一起到烟台闯荡。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们都要背着各自的铺盖,在陌生的城市中到处寻活儿,找到一家需要装修的,他们便在那里安营扎寨,常常四五个人一起干活、一起休息。现在再回想当初,父亲说那段岁月是他年轻时攒下的宝贵财富,在他迅速成长的过程中,不但学了一门手艺,而且还长了见识,了解了外面的世界。
在我三四岁时,家里的条件渐渐好了起来,父亲也开始慢慢减少了外出打工的次数。父亲说,一是因为他受不了每次离开家时,我哭天喊地的声音,每当我抓着父亲不肯放手时,他就要难受好久,哭的是我,苦的是他。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行业并不繁荣,也不被人尊敬,虚弱的获得感让父亲决定转型。转型不是因为父亲不能吃苦,恰恰相反,父亲接下来干的活一件比一件辛苦。先是在我六岁时,父亲决定烤大棚,一点经验没有的父亲,先是去寿光参观学习,后来又自己买书自学,将家里刚攒下的七千元全部投入其中,在我村的东河沿建起了大棚,专门种植黄瓜和西红柿。那时母亲虽然负责持家过日子,但是在这种人生大事上,母亲从来不阻拦父亲,在母亲看来一个男人有理想、有抱负是值得支持的。从此,父母便一头扎进了大棚里,所以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都与大棚有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的腊月二十九或者三十,我们家的午饭吃得都很晚。因为这一天父亲要蹬着自行车,载着近百斤的黄瓜和西红柿去一百多里地的黄务市场摆摊,那时为了能卖上高价,都是半夜两三点钟去棚里摘,四点就要出发,等到七点多到了菜市场时,黄瓜和西红柿还都挂着露水,是整个菜市场最新鲜的。而我在跟母亲贴完对联后,每到十二点都要去村头的路口等待父亲,那时其他小朋友早已在炕上吃猪肉、喝小香槟了,而饥肠辘辘的我总盼着父亲下一秒就出现在视线里,那种焦急、那种期盼对年幼的我来说,其实是很难承受的。可是,每当看到父亲从远处蹬着大金鹿飞驰而来,我都会兴奋地迎上去,边跑边喊:“爸,爸,你终于回来了!”回到家后,吃饭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事了,点钱变成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乐事。父亲点一遍,递给母亲,母亲点完了再给我,三次下来大家对一下数,如果数目不一样,母亲就再数一次。吃饭过程中,父亲一上午的经历便成了他的谈资。那时的年饭,虽然不丰盛,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通过几年的奋斗,家里陆续买了彩电和摩托车,我们似乎离小康水平越来越近了。但是,由于烤大棚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生意竞争也异常的激烈,父亲最先想到了转变,于是在我十三岁时,父亲决定放弃种菜,把所有的积蓄又投入到了种地上,一下子通过杠价得到了十几亩地。然而,由于那时需要缴农业税,再加上粮食价格低,这一下子就赔本了。父亲种过荷兰豆,失败了;种过墨西哥玉米,也失败了,地砸在手里也不值钱了。这一切并没有吓倒父亲,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在父亲和母亲的商量下,决定种上几亩苹果树,说不定几年后苹果能来个大丰收。可是,我上学的学杂费和书本费怎么办呢?那时,我们老家刚刚流行打石头,就是用锤子、钻子、扎锛、花锤等工具,手工打凿大理石。技术含量不高,靠的就是出力。快手一天能打四五块石头,慢手一天也能打两三块。一块石头十多块钱,一天下来五六十的收入也是不低,于是父亲便买了一套工具,跟我爷爷一起去打石头了。虽是手工打石头,但是成品要求却是极高的,误差都在毫厘之间。所以,拐尺和墨斗也是必须品,这就是平房底下为什么有个牛角墨斗的原因。这个牛角墨斗,是父亲亲自做的,他先找村里人要了一块上等的牛角,然后自己找了线轮,经过精心改造,一付漂亮的墨斗就完成了。这一打,就是十多年,除了农忙,父亲几乎风雨不误、雷打不动,每天村子里的第一声锤声差不多都是来自父亲,每天晚上都是我去喊父亲吃饭,他才收拾工具回家。因为父亲的下力干活,那些锤子、钻子换了好几批,唯独这个墨斗跟了他十年,直到五年前,我准备结婚了,父亲也决定再次外出打工,这个墨斗才停止了它的运动,现在想想这个墨斗已经十六岁了,而眼前我的女儿也马上三周岁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在父亲打石头的这十多年中,是他最辛苦的岁月,曾经把手指压断过,曾经把腰扭伤过,曾经把腿挤破过……父亲身上的伤,几乎都是这个时期造成的,为了我高额的大学学费,父亲用他坚实的臂膀,一锤锤地击打着石头。有一次,父亲对我说,他数了一天,挥动锤子的次数有三千多次,而一天的收入大约是一百二十元,也就是说父亲每敲打三十下,才能赚取一块钱,这是多么低廉的劳动力呀!上高中时我曾问过他,打这么久的石头到底累不累?他说,他只要一想,我将来在大学里的美好画面,就感觉不到累了。然后,他又警告我,如果考不上大学,那就下来跟着他打石头吧,那样我就知道到底累不累了。当然,通过我的努力,我最终还是顺利地上了大学,躲过了这辛苦的苦差事。
一个墨斗,装满了我的回忆,一个墨斗,承载着爱的延续。做人也要像墨斗一样,即使满腹经纶,也不狂妄自大,并且要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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