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力
《论语》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孔子的学生子夏做了莒父的地方长官,向老师请教如何理政。孔子说:“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做事不要图快,不要贪小便宜,快了反而实现不了预期目标,贪小便宜做不成大事。
《论语》里有许多问政段落,孔子给出的答案都不同。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优势与弱势,孔子的建议针对性很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因材施教,有的放矢。如果离开具体语境,可能会误读圣人的意思,好像孔子说话没准儿一样。最正确的教诲不是正确,而是对症。在孔子看来,学生问政就是问自己。他告诉子夏应该怎么做,等于把子夏的毛病也和盘托出了。
现代人也有与子夏一样的问题。子夏欲速,我们过速,不利于提高质量；子夏见小利,我们急功近利,不利于提高品位。有位研究生申请去海外的孔子学院教书,人家要考才艺,她没什么特长,偶然看到超市门口有位盲人乞讨者在拉二胡,便突发奇想,想去学学,结果再去寻找,那盲人不见了。幸亏没找到,不然的话,为找工作临时抱佛脚,拉二胡一定像拉锯一样,奏者与听者都遭罪。
有一次朋友邀我出席他的画展,短信里有句客气话——“请您在百忙中抽出一忙。”他看得很透彻,这是个忙人的时代。忙人常常成为“盲人”。对世界没看清,对人生没想透,因为没有充足的时间看,也没有充足的时间想,只有不充足的时间去做。有时我与朋友通微信,问对方在干什么,许多人回答:瞎忙。还真不一定是谦词。我们在慌慌张张地活着,日子过得很着急,好像这辈子来不及了。被工作与学习撵着走,透不过气来。
朋友中流传着一个故事。上世纪80年代,北京某君将四合院祖产卖了30万元人民币。那时的万元户就是土豪,30万乃天文数字。他携款去意大利闯天下,几经磨难,赚了100万欧元,成了名副其实的百万富翁。三十多年过去了,年届耳顺,落叶归根,他携款回北京安度晚年。结果发现,自家的祖居正在挂牌出售,底价是8000万人民币。此君当场崩溃。人生不是瞎忙吗?结局就在一念之差中,这辈子过去了,不能重来。
我与某地方主官交流,问他工作之余做点什么,他说,再安排点儿工作,周六肯定不休息,周日休息不肯定。我问他爱好什么,他说回家睡觉,抓紧时间休息。这便是中国速度的人性代价。如今,大家走路都很快,像鬼催的一样,这“鬼”就是效率。北大教授陈平原劝告学生,“马儿呀,你慢些走。”但学生们认为,在现今社会,快还赶不上呢,慢了能行?
聪明人懂得“慢”之高效。阳光总比黎明慢一步,雨水总比乌云慢一会儿,不必急着迎接朝阳,不必急着接受甘露。看准了的事情慢慢做。操之过急,容易在起点上或者过程里摔跟头,爬起来再撵,别人早没影了。如果摔重了,连爬起来都很困难。
老一代领导人陈云说,要拿出一定的时间踱方步,忙里偷闲才是很智慧的工作方式。修士大卫拉斯特也认为现代人走得太快,他主张学学小孩子过马路:“停下来,看一看,然后再走!”放慢脚步以后,查点已经拥有什么,并感恩于此,然后聆听心灵,重新审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有什么机会,然后再上路。
德国文化最有秩序。日耳曼人凡事喜欢做个严谨的计划,尊重事物间的逻辑关系,效率很高,留出了闲适时间。成功人士的活动大都有条不紊,忙不乱序,闲不呆滞。按部就班,不紧不慢,表面上日无所进,事实上年有所得。
国学老师们大多忽略了《论语》中的逍遥,把孔子的人生讲重了。“子之燕居,申申夭夭”,这是他真实的生活状态。“燕”指安定、闲适。“申”即伸展,“夭”即屈体,合起来指伸屈自如。时而伸伸懒腰,时而弓身睡卧,不再正襟危坐。孔子是使命感很强的圣人,也是热爱生活的常人。孔式闲居就是慢生活。休闲随性,贴近生命本真,放松而不放肆,安适而不僵守,释怀而非无状,保持着中和之道,带有农耕社会的田园色彩。做孔子式的闲适忙人,是现代修炼的主题。
孔子与门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人闲坐谈论理想,子路认为自己能统领拥有千辆兵车的封国,冉有想做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官,公西华希望成为礼仪傧相。曾皙当时正在弹瑟,听到老师询问,便铿的一声停下奏乐,然后站起来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意思是到了暮春时节,夹衣已经做成,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一起到沂水里洗洗澡,在舞雩坛上吹吹风,然后唱着歌回来,这是他理想的生活状态。表面看,子路的理想最远大,冉有与公西华次之,最没有志向的就是曾皙了,但孔子最赞赏的却是他。在尧舜治下,万民顺时乐常,率性而为,其乐融融,这种福分是儒家的终极使命。
蔡志忠有幅漫画:一名禅者上山学剑,见到大师后问,几年完成?师傅说,10年。他说,10年太长了,我想学快点。师傅说,20年。他说,20年不是更长了吗?我想快点。师傅说,那你需要30年。越想快,越慢,因为急于求成者一定浮躁,先要磨钝了性子,才能成器。磨性子需要额外的时间。
小与急有关联,事小就快；大与缓有关联,事大就慢。一大堆小的成功不如一个大的成功。著名科学家霍金每天只看一小时书,并不着急有什么成果,正是因为空出了心智的杯子,最后才注满了灵感。
闲缓是一种境界。围棋界有句哲理——“不为小利,必有大谋”。高手何以弃子?先给你点儿甜头尝尝,慢慢寻找破绽,然后一剑封喉。
(本文作者青岛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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