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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潍县竹枝词》版本漫谈

齐鲁晚报     2023年02月14日
  □牛鹏志

  清代书画家、诗人郑板桥颇擅竹枝词体,“七载春风在潍县”期间,撰有《潍县竹枝词》,脍炙人口,时人争相传抄。然而郑板桥生前所刊诸集,皆未载《潍县竹枝词》。郑板桥《诗钞》后刻诗序云:“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阑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岂《潍县竹枝词》数首,板桥先生皆视为“无聊应酬之作”耶? 
  一人平生诗文,应人间世,作应酬语,在所难免。板桥先生自定诗文集,羽毛护惜,有怀耿耿,苦心可谅。惟万物浮休,逆旅东西,触墨之后,欲效月印山川之无痕,云映江河之未影,何其难也?是以人生到处,雪泥鸿爪,留迹偶然,亦在所难免。板桥先生吐此厉语,适见其怪,益增其趣。《潍县竹枝词》未入板桥自定义诗中,今日视之,既非无聊语,又非应酬作,当以人诗偶别,江湖相忘视之,当日未入板桥先生自定诗中,至为可惜。是集当时虽未经刊刻,然其诗斐然多姿,一地之风土,万家之风情,皆在其中。故问世以来,诸家传抄不已,源流颇为驳杂。今知《潍县竹枝词》,版本大略如下。
  一为启功跋乾隆十六年《郑板桥先生自书潍县竹枝词》本(以下简称“板桥自书本”),内录竹枝词二十四首,此乃手写,并附有识语。板桥识语云:“乾隆十二年告灾不许,反记大过一次,百姓含愁,知县解体。”后有1975年启功题跋文。
  一为《潍县竹枝词》四十首刻石本(以下简称“刻石本”),今未见。启功《板桥自书》本跋文云:“板桥潍县竹枝词,集中未收,曾见手书四十首刻石拓本。此册书二十四首,且有注语,字句与石刻本颇有类同,更有四首为石刻所无,可见原作当不止四十首也。”以此可知,郑板桥《潍县竹枝词》曾有四十首手写本,后遂刻石,复为人所拓,启功曾见之。
  一为清代潍县郭麐所藏之三十首抄本(以下简称“郭氏藏本”),此即郭麐《潍县竹枝词》第九十三首后注所藏本。郭麐《潍县竹枝词》九十三首“制锦栽花几故侯”后注云:“郑在潍遗诗最多,尝有《潍县竹枝词》三十首。”郭榆寿《榆园杂录》卷二云:“郑板桥《潍县竹枝词》,望三先生存有残本。”此可知,郭麐有三十首藏本。
  一为民国潍县孙仙坡藏《潍县竹枝词》四十首本,此即丁锡田《潍县文献丛刊》据以刊印本,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郑板桥集》补遗卷所收《潍县竹枝词》四十首亦据此本点校。丁锡田民国二十年《板桥竹枝词小叙》,其云:“《郑板桥先生诗集》出自手订,镌板峻,誓不许后人妄行增续。然其宰吾潍时,零缣断句其集中所无者,多为世所传诵,而竹枝词尤脍炙人口。曩读郭少垞(笔者按:丁锡田此误,应作郭穉兰,郭榆寿之字)先生《榆园杂录》,见其载有数首,每恨不得全什读之。今年夏,与仙坡孙兄共事县志局,出以相示,并许刊印,以广流传。其间深刻之语,游戏之词,谅非先生报最之作,然藉考一时社会之风俗,亦不无裨益云尔。”上叙仅言孙仙坡“出以相示,并许刊印,以广流传”,未及版本详情。疑即郑板桥手书四十首刻石拓本。
  一为丁锡田民国二十一年《潍县文献丛刊》本(以下简称“丁氏丛刊本”),是集共四十首,见丁锡田民国二十一年《潍县文献丛刊》第一辑,国家图书馆有藏。是集附丁锡田民国二十一年《板桥竹枝词小叙》。
  一为《郑板桥在潍轶诗》本,此本详情可参考《潍城文史资料》第十八辑陈慕虹《郑板桥<潍县竹枝词>问世经过》一文。文内云此本亦为四十首抄本,题为《郑板桥在潍轶诗》,与今所见之丁锡田《潍县文献丛刊》本《潍县竹枝词》四十首全然相同。
  此外,陈慕虹《郑板桥<潍县竹枝词>问世经过》一文中所云丁锡田改《郑板桥在潍遗诗》为《潍县竹枝词》等叙述有误。乾隆十六年(1751),《郑板桥先生自书潍县竹枝词》本即自题作《潍县竹枝词》,今虽仅见二十四首,然与今通行之四十首已大略相似,是以郑板桥《潍县竹枝词》潍人皆知,实不需另作题名《郑板桥在潍轶诗》。此文记载丁锡田将原本《郑板桥在潍遗诗》,自改作《潍县竹枝词》,亦误。纵实有其事,亦非改题,实乃还以旧题,复板桥旧貌。陈慕虹《郑板桥<潍县竹枝词>问世经过》一文又云,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郑板桥集》补遗卷所收《潍县竹枝词》四十首,乃由潍县东关教师王绪将《郑板桥在潍轶诗》四十首本寄往上海方得收入。此亦误。今察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郑板桥集》补遗卷,《潍县竹枝词》四十首后明确标注所据版本为“民国二十年石印本”,此即丁锡田《潍县文献丛刊》本,并未言《郑板桥在潍轶诗》四十首抄本。是以1962年《郑板桥集》排印《潍县竹枝词》四十首时,所据底本为丁锡田《潍县文献丛刊》本,非王绪所寄《郑板桥在潍轶诗》四十首本。
  一为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郑板桥集》本,内据丁锡田《潍县文献丛刊》本点校。
  以上七个版本中,孙仙坡藏本、丁氏丛刊本、《郑板桥在潍轶诗》本、中华书局点校本皆为同一系统,且流行最广。而板桥自书本、郭氏藏本则因传抄不同,颇为相异。一书未刻,诸家转抄,文本有异,本不足为奇。然板桥竹枝,妙笔生花,兴观群怨,有潍地诗史之功,诸家虽有小异,亦不忍存而不论,以下遂就板桥自书本、郭氏藏本、丁氏丛刊本三者分而析之。
  板桥自书本共载板桥竹枝二十四首,郭氏藏本载三十首,丁氏丛刊本载四十首。其中,郭氏所藏三十首,今仅从郭榆寿《榆园杂录》中得见五首。
  板桥自书本二十四首竹枝词,有四首未见于丁氏丛刊本。此四首分别为“负郭园林竹树深,良田美产贵于金。谁家子弟能销费,为买温柔一片心。”“罗绮成箱绣作堆,春衫窄袖好新裁。闺人不肯持刀尺,断要姑苏定织来。”“翩翩少俊好腰身,半揖鞭梢对客人。且漫翻身骑马去,绿杨阴里一行尘。”“姑苏子弟好清歌,多少青春欲着魔。今日暂来明日去,他心已是隔山河。”品此四首之意蕴风情,颇疑为《姑苏竹枝词》,非《潍县竹枝词》。并观今世所流传四十首《潍县竹枝词》,除明显潍地特色外,当亦非全赋潍县,中或有歌咏他地者。竹枝一体,青荫漫漫,纯乎风行,兼之板桥先生性情洒落,触笔洋洋,一纸题毕,置无定处,藏者难察,他处竹枝,不意掺入,亦未可知。然板桥祖上世居苏州,其诗文内姑苏情怀屡屡可见,楮墨之中,或将潍州苏州捉置一处,正可谓“潍州原是小苏州”矣。
  此四首之外,丁氏丛刊本与板桥自书本有十数处文辞相异者,亦有全诗大有不同者。丁氏丛刊本“小阁桐阴日影斜,晚风吹放茉莉花。衣裳尽道南中好,细葛香罗卍字纱”一首,板桥自书本作“小阁桐阴送晚凉,茉莉花间夜来香。微风摇动轻罗帐,银蒜金钩玳瑁床”。此二诗除首四字相同外,用韵亦已更换,纯乎重为构思。丁氏丛刊本“北洼深处好拏鱼,淡荡春风二月初。河水尽开冰尽化,家家网罟曝村墟”一首,板桥自书本作“北洼深处好拏鱼,淡荡春风漾绿渠。日暖人家晒网罟,水光山色浸茅庐”。丁氏丛刊本“秋风荻苇路湾环,钓叟潜藏乱草间。忽漫鹭鸶惊起去,一痕晴雪上西山”一首,板桥自书本作“小桥曲岸如湾环,荻苇花中钓艇间。忽荡鹭鸶惊起去,一痕晴雪上西山”。丁氏丛刊本作“放囚宣诏泪潺潺,拜谢君恩转戚颜。从此更无牢狱食,又为盗窃触机关”一首,板桥自书本作“放囚出狱泪千行,拜谢君恩转自伤。从此更无牢粥饭,又为盗窃触桁杨”。
  最为不可解者,当数竹枝词中“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一首,丁氏丛刊本、板桥自书本皆相同,而郭氏藏本却作“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酒,家家开宴过中秋”。此首以摹景论俗,佳处全在末两句,郭氏藏本二句,却俗语不堪,全然不类郑板桥清丽之诗风。难怪郭麐于其所见板桥潍县竹枝有所讥议。
  自以上诸本可知,板桥竹枝,多有不同。其间有板桥随时自作修订者,亦当有传抄袭误者。更可知郑板桥《潍县竹枝词》正如启功之语,“可见原作当不止四十首也”。
  以竹枝体赋潍县者,清代郑板桥发其例,郭麐扩其体,民国裴星川、李家骧二家承其绪,斜阳古柳,烟波渺翠,故里旧影,车橹声声,诚可谓一地风俗简史。复有梁文灿鼓子词十二首,张昭潜、陈恒庆三五首,诗语寥寥,是所遗憾。另有郭康之等潍邑文士亦有竹枝传世,然皆未专于斯道,是以潍县竹枝吟咏成林者,惟郑郭裴李而已。
  郭麐《潍县竹枝词》九十三首“制锦栽花几故侯”后注云:“郑在潍遗诗最多,尝有《潍县竹枝词》三十首,惜不免青藤山人作张打油叫街语,故不复录之。”郭麐称其“不免青藤山人作张打油叫街语”,因见版本有异,故有此语。竹枝一体,源自巴蜀歌谣,虽偶有俗家语,亦风情摇曳,阔行荡荡,有类国风。至于后起有仗竹枝民间之名者,不顾诗歌要义,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无体不俗,无骸不露,则等而下之。今观潍县诸家竹枝词,以郑板桥最为当行。板桥诗词,虽自言七律多放翁习气,然放翁习气又岂能易得?板桥竹枝,风情突出,清词丽句,一时并驾,兴观群怨,历历可察。“三更灯火不曾收”“斗鸡走狗自年年”“豪家风气好栽花”“美人家处绿杨桥”“小阁桐阴日影斜”“翠袖湘裙小婢扶”“几家活计卖青山”“苍松十里郭西头”“城上春云拂画楼”“面上春风眼上波”诸首摇荡性情,摹以时俗,潍地繁美,透出无遗;“四面山光树木深”“天道由来自好生”“绕郭良田万顷赊”“行盐原是靠商人”“东家贫儿西家仆”“征发钱粮只恨迟”“潍城原是富豪都”“关东逃户几人归”诸首仁心醇厚,哀民劬劳,寄托遥深;更有“水流曲曲树重重”“集散人归掩市门”“秋风荻苇路湾环”诸诗清丽超然,意境窈远。即如“水流曲曲树重重,树里春山一两峰。茅屋深藏人不见,数声鸡犬夕阳中”一首,个中境界,常人又何易到?裴星川、李家骧二家潍县竹枝固远逊之,郭麐潍县竹枝亦远所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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