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原

　　青岛中山公园里的樱花又开始绽放了。这个时节绽放的自然是单樱,双樱要到四月底才能盛开。走在樱花大道上,不由想起作家何为曾描述的这条大道,他当年来这里看樱花时,这里还是泥土路,遇到了他之前在列车上相遇的一位少校。何为看过的樱花距今已经过去快七十年了。而在此之前,作家艾芜也描述过这条大道上的樱花季——距今已经九十年了。
　　艾芜描述的是1935年春天的樱花大道,他和家人来到的青岛第一公园就是今天的中山公园。他们来的那天“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夜来落过雨,路都是微微润湿的,散步的游人,就沾了光,再不像往天似的,会那汽车扫过来的灰尘”。那时的樱花大道,还是可以跑汽车的,而且在干燥的季节,汽车跑过会带起泥土路上的尘土。这条樱花大道,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也就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还是泥土路,可以跑汽车的,后来就硬化了地面,变成了沥青路,而且成了步行大道。
　　艾芜在《青岛的公园》一文里写道:“大约由于上午的缘故,公园里很少遇见摩登的男女,缓缓走在樱花树下的,却大半是些平常的商人和乡下来的粗汉子。由这一点,青岛公园之能与众同乐,不像上海公园需要出钱游玩,到底是值得赞美的。”艾芜是从上海来青岛的,他对上海公园和青岛公园的对比是切身体验,也给那个年代青岛的公园留下了一个见证。
　　艾芜也记录了他另外一个角度的见闻:“在这里,我们也看见了年老的女人们,将她们曾经在结婚时候为客人啧啧称赞的小脚,糟杂地印在落有花瓣的泥沙道上。大概人们对此还不感到深切的痛苦吧,一些幼小的女孩,也在拐着一双不自然的脚,正在追踪祖母、母亲的后尘呢。这在公园尚不多见,平民住的地方,却为数不少。”也就是说,在1935年春天的青岛,艾芜在青岛平民区所见的风景之一还是为数不少的小脚老太太和裹脚的女孩。
　　艾芜引证叶恭绰《青邱游历》一文里的话说:“市府积极劝人放脚,声明若干时后,须派人查验,曾否实行。及派女职员查验,竟有畏验而自缢者,又曾拘至期不放脚者之父兄,罚银十元,归后迁怒女子,逼之自尽,市府因此只可缓进。”艾芜感叹说:“北方人的朴实,是可敬的,但顽固的程度,却令人可怕。”
　　看完樱花,艾芜说,他们归途中“在海滨公园侧拾含苞的桃枝两条,插在瓶里,让春天与我们同在一些时候”,但又解释了说这桃枝“大约为乡下人所摘经警察训斥而丢弃吧”。
　　从《艾芜传》里可知,艾芜在1935年春天与怀孕的妻子应好友作家沙汀的召唤来到青岛,“先是住在青岛文化馆工作的单身老友王秉心的家中,然后在海滨租到了一间公寓,两口子住了进去,靠艾芜的写作维持生活”。六月,他们的儿子出生。但到了九月,他们就不得不举家又迁回了上海。虽然1935年正是艾芜开始在文坛上确立自己名声的时期,例如这年三月,他的短篇小说集《南国一夜》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四月,他的散文集《漂泊杂记》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但是在青岛,他们仅仅依靠艾芜写作挣的稿费是无法维持家庭负担的。
　　在青岛,艾芜还写过几篇关于青岛风景的短文,例如《晨登观象山》《汇泉残垒》等。他的描述在今天看犹如呈现当年风景的老照片。例如他描述在观象山上所见当时刚刚修建完成的双尖顶高耸入云的“教堂的双塔的雄姿,将一切建筑镇压在脚下那么似的凌空立着,好像在竭力表示自己的尊严,不受任何的惊扰一般”。而他描绘的青岛的市集,画面感也穿越百年扑面而来:“铁匠铺叮叮地敲打着铁,把自己新造出的货品,和门前摊上摆着的旧德国刀、锈东洋瓢一类的东西,挤在一块儿,图争最后生存的地位。”还有:“小药铺的檐头,晒着乌龟的尸骸,壁上贴着日本旗子的那样似的膏药商告,丸药和药水,有的装在曾经盛过巴黎香水的空瓶子里面,如同着了西装那么似的。”
　　于当时的青岛,艾芜和沙汀都是匆匆过客。沙汀在青岛写下了短篇小说,而艾芜则写下了几篇散文。他俩当年在上海都参加了左翼作家联盟,后来也都成为20世纪四川作家的代表性人物。但也不能不说,晚年的艾芜和沙汀逐渐淡出年轻读者的阅读视野,成为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里的作家。不像另一位四川老作家马识途——无论从文学成就,还是从文学地位上,马识途都不能和沙汀艾芜相比,但是在2010年,马识途却因为《夜谭十记》里的《盗官记》被改编为电影《让子弹飞》而跟着电影红火了起,关于马识途的种种传奇也遽然传播开来。
　　《夜谭十记》也与青岛有一点因缘。马识途在《夜谭十记》后记里说,1982年夏天,他在青岛疗养之际,终于写完了《夜谭十记》的初稿。但很显然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像《夜谭十记》这样的小说,即便用马识途自己的话说,“这部小说和现代流行的小说,无论在思想、题材、风格、语言上很不一样,或明白地说,陈旧了,落伍了。谁还想看这些几十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记录呢?谁还耐烦去听茶馆里慢吞吞地摆着的龙门阵呢?”这部小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的总编辑韦君宜的推动下,于1983年11月出版。之后,韦君宜又邀约马识途继续写续集,但也一直未果。后来随着电影《让子弹飞》的蹿红带动了《夜谭十记》的再版,也让马识途有了再写《夜谭续记》的信心。等到2020年《夜谭续记》出版时,马识途已过百岁高龄,令人不能不感叹世事的沧桑变迁。
　　(本文作者为媒体从业者、知名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