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 《山海经》上说,禹导通了积石山,使漫天洪水得以顺畅宣泄。可是,积石山在哪儿?查《辞海》,积石山是今天青海境内的阿尼玛卿山!我深感惊愕。禹为了治水,竟然到过青藏高原!须知,那时候人们只能靠两条腿跋山涉水。禹果真到过那里吗?阿尼玛卿山真的就是禹当年疏导的积石山吗?还是积石山另有别处? 传说禹像一条虫,一拱一拱地疏通了九河。“拱”,意味着疏浚。沿着黄河,要找出禹当年疏通的河并不难,汾、洛、泾、渭,都赫赫有名。九,是形容多。禹始治水,人们还不懂得沿河筑堤(想一想鲧居然用“息壤”阻挡洪水!)。黄河无堤,河出津门(河南孟津)后即漫流,滚滚滔滔,像一条挣脱束缚的龙,肆无忌惮地扭曲摆动,在华北平原上冲出千条河,万道沟。可是,禹治水并非仅限于黄河,传说他还到过会稽山、到过巴蜀……反正禹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大河上下,祖国各地。人们都以禹曾经到过自己的家乡为荣耀。 因此我想,禹只是一个传说,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中华民族为曾经带领人民根治水患的众多英雄人物树立的典型,就像今天人们评先进树标兵一样,啊,古今多少事,似曾相识呢。 但传说毕竟是历史的一部分,先有传,后有史,不管人们是否意识到。欧洲人的历史感远远比不上我们,他们直到皈依基督教之后才有了历史意识(见《什么是西方》),才懂得人原来是活在历史中的。可我们的祖先虽然没有基督教那样的宗教,但我们的历史意识早就有了,孔子面对奔流不息的河水发出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对时间的流逝、人生的须臾发自内心的叹息,也是中华民族深厚的历史意识的诗意吟咏。屈原却问: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可见古之圣贤已经对禹的传说进行过诘问。春秋时代的天子和诸侯,都在宫廷里设置史官,还有左史、右史之分,大至天灾人祸,乃至公卿大臣的言行均记录在册。所以,自古以来,文、史、哲并非三分天下,史其实列在首位。我们的祖先早就知道单纯的史书枯燥乏味,于是把历史著作写成文学作品,比如《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东周列国志》等等,甚至还用诗来记述历史,比如《诗经》里的《雅》和《颂》……正因为重史,古代的史籍洋洋大观,历代的史学家以毕生精力治史,考据史实,著书立说。史,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具有非同一般的敬畏感。太史公著《史记》,可是毛泽东偏偏说,司马迁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为什么?我想,大凡历史,或见诸笔端,或口耳相传,著者,因人而异,说者,以讹传讹,故史,传也,经过不知道多少遗漏、添加、删改、演绎,然后成为史,所以,史记并非现场笔录,更非实况转播,乃后人之传也。 传说禹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其妻叹息道,候人兮猗!她急什么?急等夫君回来,好生个宝宝,后继有人啊。十三年的等待,那是漫长的焦灼和煎熬啊! 但是,即使禹只是传说,水终归是人治的,如果不治水,今天的黄河还是到处漫流,华北平原将会是怎样狂野莽苍的湿地沼泽?中国的治水其实从远古就已开始,据史书,早在周代,公元前685年已有黄河决口的记载,既然有决口,就说明那时的人们已经懂得整治河道、修筑堤防,而黄河之堤防,岂止是百年工程?何况黄河常常决口改道,改道后的旧堤防便废弃了,而新的堤防却要从头开始修建!那时的华夏子孙,特别是华北、中原地区的先民,付出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建造了黄河绵延千里的河堤!须知,那时候人口稀少,民力严重不足,可不像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治水工地上总是人山人海,有的是人力啊!古时候,人们信神,也崇敬英雄,就把治水的英雄神化,这样便有了神化的禹,然而真正治水的禹岂止一个!禹的子孙一代又一代,代代不息地治水,可是黄河依然我行我素,泛滥决口改道,时而入渤海,时而入黄海,这才有了今天辽阔的华北平原,才有了黄河中下游的富饶和美丽。 禹,是一个传说,一个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传说,也是华夏先民治水的历史见证。 (本文作者为翻译家、山东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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