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挂老影轴子(家谱帐子)祭先祖是一项重要内容——其实就是让后人记住自己的根,不要忘本。
每年的腊月廿九,父亲都要把挂在墙上的老影轴子取下来,用笤帚轻轻扫去上面的灰尘,慢慢展开,小心翼翼地挂在堂屋的迎门墙中央,表情肃穆极了,与贴年画时满脸笑容截然相反。所以,我从来不敢触摸那泛黄发脆的老影轴子,只是静静地等父亲挂好后细细欣赏:最上端的门楼内是老祖宗的牌位,往下两旁长廊内的牌位分支逐层延续下来,最下方是大门厅,影壁墙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大门两侧挂的红灯笼就像真的一样,看了后心里暖暖的。
再看母亲,从黝黑斑驳的橱子里轻轻取出专门用于祭祀的青花细瓷碗盘,仔细洗净后,用自己织的粗布长巾擦得锃亮,然后将炸得酥黄的整鸡整鱼放进去,连同其他菜肴一盘盘、一碗碗整齐地摆在供桌上,诱人的浓郁香味顿时弥漫开,馋得我直咽口水,瞅瞅大人不注意,悄悄捏一点肉丝放进嘴里,溜到盛柴草的耳屋里,美滋滋地慢慢嚼,细细品,舍不得一下子咽下去,回味良久,这才攥住袖口,使劲把嘴上的油擦干净。
记得上小学那年,偷供品时恰巧被父亲看见,拧着我的嫩耳朵拖到院子里,好一顿教训:什么偷吃给老祖宗上供的年夜饭是大不孝啦,吃后嘴里要长疮啦——我就不明白,等祭祀完以后再吃为啥就不长疮,偏偏提前吃就长疮?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又不敢反驳,委屈得躲在一旁掉眼泪。哭够了,擦干泪水,强压住馋虫,独自欣赏晒在石磨上的那挂鲜红的鞭炮,虽然手发痒,也不敢拆一个燃放——这是准备明天年三十清早去坟茔“请老祖回家过年”时才允许放的。我只能眼巴巴地看,一遍遍无聊地数,咋数也是那三十个爆仗,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
直到第二天早晨,父亲才笑眯眯地把那挂让我眼馋了许久的鞭炮递给我。我禁不住心咚咚直跳,迫不及待地燃上根香,跑到院子先放一个过过瘾,多日来对父亲的怨恨也烟消云散了。
等整个大家族所有的男人在大街上聚齐后,辈分最大也最年长的四爷爷双手高举着一炷香,在队伍最前头一声吆喝,霎时鞭炮齐鸣,一行几十号人直奔村南老坟茔。
空旷的冬日原野白雪凄凄,寒气逼人。放眼望去,到处是请老祖回家过年的人群,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在空中回荡着,天地间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苦短的人生好苍凉!
祭拜老祖宗开始了,四爷爷边焚烧纸钱边喃喃自语,到底都说了啥,我全然不知,只是暗暗地清点着兜里的鞭炮放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大祭结束后,各自再到自家亲人坟上小祭。照老风俗规矩,只许焚香烧纸钱,不许哭,哭来年不吉利,况且先人在天之灵盼的就是后代人丁兴旺,个个平平安安欢天喜地。
“唉!其实人生本来就很简单,活着无非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你想那么多、那么复杂有啥用?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念过几年私塾的四爷爷在回来的路上,就这么和族人们边走边感慨着。儿时的我听不懂四爷爷说的话,只是盯着他棉袄上开了花的地方,觉得挺显眼。
把老祖们请回家后,家家户户立即点亮象征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红灯笼,用染红的绳子拉到高高耸立在院子里的杆子上,并将早已预备好的木棍横放在大门门槛后,含义一是留住老祖在家安心过年,二是把老祖带来的福气挡住留在家里跑不掉。
在那寒冷的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红红的炭火盆四周,与“请回家过年的老祖们”一同辞旧守岁。我依偎在母亲身旁,在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中,闻着悠悠的松香味,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一阵急促的鞭炮声将我惊醒后,天已大亮。
前来拜年的族人们喊一声“过年好”,进了院子,先是齐刷刷地跪下朝老影轴子磕头,然后才按辈分磕头问候。如果人群里有当年才娶的新媳妇,接受拜年的长辈还要送红包,并朝老影轴子喊一声:“老祖们,咱这支又添新人啦﹗”随着一阵欢笑,热烈的气氛似乎把凛凛的寒天也融化了。
初一下午,把“回家过年的老祖”送走后,收起老影轴子,母亲这才肯把供桌上的鸡扯下只腿让我尽情地吃,还说这是老祖们赏给你的,吃了长命百岁。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母亲看着我吃鸡腿时为啥眼里含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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