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没有经历过部队文工团的人,很难对那个年代男女兵之间的爱情拥有准确的认知。然而,经历过文工团的人,对那个年代的青春岁月依旧难以盖棺论定,所以就有了一次诚实的自我剖析,严歌苓的新作《芳华》正是。
严歌苓笔下的情感世界从来都有丰饶而深邃的人性富矿,精巧的构思、娴熟的笔触、几近逼真的共振感,总会带给人以不同层面的心灵共鸣。读《芳华》也是如此,这本带有个人自传色彩的小说,以上世纪70年代文工团男女兵之间发生的一起“触摸事件”为主线,讲述主人公刘峰以及我(萧穗子)、林丁丁、郝淑雯、何小嫚四个女兵的人生走向,再现严格军纪和单调训练中被压抑的青春以及敏感触碰中野蛮生长的娇妍芳华。可以说,小说完美契合文工团情缘、女兵情结,满足一代人的精神回溯,但更多的是对青春再回首中的人性剖析与真诚忏悔,延展出时代的叩问和心灵的自责。
十四年的时间跨度,四个女兵与一个男兵的命运流转,严歌苓用“平凡即伟大”来总结。男兵刘峰,因为一次触摸林丁丁被告发,遭到公开批判,下放伐木场,失去一条胳膊,人生急转直下。刘峰是老实人,但就是这个作为“雷锋”典型的刘峰、被一次次罩上道德光环的刘峰,追求林丁丁时,青春的荷尔蒙喷薄而出遭遇被禁锢的人性,他的被处理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林丁丁也不是真正被侵犯,“她其实不是被触摸强暴了,而是被刘峰爱她的念头强暴了。”可见,刘峰的被处理是女兵的集体背叛,也是时代的悲剧。谁能为此埋单呢?多年后,当萧穗子见到在北京打工、包养发廊妹的刘峰时,她的内心是复杂的,也是沉重的。
刘峰的那一记触摸,掐灭了心中的爱,也从此抹杀掉好人的光芒。如果林丁丁当年没喊那句“救命啊”,刘峰的人生版图将是另一番模样,至少不会如此窘迫。但是,青春面前没有如果,所犯的错误都是我们种下的因。最关键的是,触摸事件使有关刘峰人性、人格的第二只靴子砰然落地,满足了暗地里窥伺他露出人性马脚的人的需求,也可以说是道德快感,与今天围观富二代飙车、明星吸毒相似。
刘峰的那一记触摸,改写了他的人生版图,也重启了四个女兵的青春之路。比如,何小嫚。何小嫚身世坎坷,父亲自杀,母亲嫁人,继父虐待,她制造红毛衣碎尸灭迹案,用假装发烧赢得母亲拥抱。这样一个缺乏爱的人,因为刘峰的一次触摸,别人嫌她馊臭,他却坚实地把一只满是热汗的手掌搭在她的肩头,由身体触碰产生情感交集,由集体背叛产生尊严托举,不啻灵魂的救赎。“也许小嫚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识得刘峰善良的人。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刘峰人格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吗?”事实证明,小嫚也是对刘峰帮助最大的,在他查出绝症住院后,她改名换姓成为沈老师,陪伴这个善良过剩的男人走完最后的路。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压制。所处时代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不同,但是,经历的“好人”危机与青春压制属于殊途同归。今天的“最牛校规”“拉手禁令”以及网络丧文化等,都是被压抑的晴雨表。严歌苓的《芳华》,正如开在青春版图上的人性芳华,带给我们的思考是深远的,关于压制的情感、人性的围观、好人的结局等等。如结尾处作者的独白:“我们是信仰平凡即伟大的一代人,平凡就是功劳,就是精英,好几十年我们平凡得美滋滋的。时代有它不可告人的用心,教导我们平凡了更平凡,似乎我们生来还不够平凡。似乎刘峰的一生没有被淹没在平凡中。同时埋没于平凡的还有一个能工巧匠的刘峰,一个翻绝活儿跟头的刘峰,一个情操人品高贵如圣徒的刘峰,一个旷世情种刘峰。”这既是写给刘峰的深婉悼词,也是献给一个时代的慷慨挽歌,我从中读出忏悔、自责、心痛,也读出植入骨血的牺牲精神和诚实品格。我也慢慢领悟,书名从《你触碰了我》到《芳华》,究竟意味着什么:青春不散场,芳华永芬芳,丁点儿的娇妍也是生命中的绝唱,独一无二的眷恋、美,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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