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茂
在文人墨客的笔下,秋天的意象繁复而又简洁,生动而又隽永；秋天的景色壮美而又凄凉,饱满而又萧瑟；秋天的情感蕴藉而又苍凉,厚重而又纯美。
秋天是生机勃勃的。“谁见过这样一片荒野?疯长的茅草葛藤绞扭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的日头一烤,像燃起腾腾的火。满泊野物吱吱叫唤,青生生的浆果气味刺鼻。兔子、草獾、刺猬、鼹鼠……刷刷刷奔来奔去。”这是张炜在《九月寓言》开篇的一段话,在作家的笔下,秋天活力逼人,元气充沛,是灵魂的安息地。秋天也是萧瑟凄凉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在被人称为“秋思始祖”的马致远笔下,秋天是简洁苍凉、生机索然的,深秋暮色笼罩下的是天涯游子凄楚悲怆的内心世界。
秋天也寄寓了作家高洁的情怀与超逸的境界追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以秋天山村常见的泉水、青松、翠竹、莲叶明志,表达了脱离喧嚣尘世、保持高洁人格的潇洒况味。但在林黛玉的眼中,秋天却是肃杀、凄苦与压抑的。“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一个极具诗人气质的纯真少女,在专制氛围中孤苦寂寞地生活在潇湘馆里,黑夜中听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窗棂,想着自己凄凉的身世与多愁多病的身心,联想前途渺茫无助,怎不肝肠寸断、愁肠百结!
有人喜爱秋天。倡导幽默,享受美食、香烟的林语堂说:“我爱春天,但是太年轻。我爱夏天,但是太气傲。所以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天的叶子的颜色金黄,成熟,丰富,但是略带忧伤与死亡的预兆。其金黄色的丰富并不表示春季纯洁的无知,也不表示夏季强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与蔼然可亲的智慧。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极限而感到满足。”读林先生的散文,我们常常能感受到一种简单的满足感、一种有节制的阴柔之美,这恰恰就是道家思想的特质,也是秋天带给林先生的独特体验,既有道法自然的清静无为,也有圆融剔透的人生妙悟。
有人怕过秋天。著名词人李清照从秋景中感悟到的只是哀婉与凄厉,体会到的只是孤寂与难熬。“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一个经历了国破家亡的中年女词人对秋天的参悟,满地黄花的季节,本是与亲人朋友品酒赏菊、吟诗抒怀的时节,但在这特殊的时候,美酒驱不走心寒,菊花带不来闲适,只有雨打梧桐,声声入耳,怎能不让人感到充塞天地的愁苦与幽怨!
面对同一个季节,作家却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和思考,有许多看似矛盾的体验与参悟。秋天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季节。
从前我认为,秋天是文人墨客的最爱,在浩如烟海的文艺作品中,秋天永远是首要歌咏的对象,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颠覆了我的看法。
有一年秋天,我乘火车翻越秦岭,列车时而在山谷穿行,时而从隧道中呼啸掠过,傍晚的夕阳把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向南的山坡上。突然看见一家三口顶着落日的余晖悠闲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父亲扛犁牵牛走在前面,母亲背着金黄的玉米秸秆走在中间,小男孩擎一根棍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不时拿棍子往两边的灌木丛中敲敲打打。他们似乎对身边飞驰而去的火车无动于衷,那一分恬淡与闲适让奔忙在旅途中的我羡慕不已,在收获的季节里享受一分闲适与淡定,人生的幸福莫过于此!在常人看来,这家人生活在人烟稀少的秦岭腹地,远离城市,既缺医少药,又音讯隔绝,他们本应该恓惶悲苦才是呀!但他们并不奢望外界的繁华,而是守着一份劳作的希望及与家人团聚的温馨,过着虽不富足却怡然自得的生活。其实,秋天属于每一个爱好生活、爱好自然的人。
秋天是适宜于远行的季节,天清云淡,秋高气爽,那深深浅浅的黄叶,那或浓或淡的花香,那悬挂枝头的累累硕果,那如浊浪般翻卷的稻穗,还有那淙淙流淌的山泉、清脆悦耳的鸟鸣、状如水墨画的远山,哪一样不带给人舒心与惬意、温馨和满足呢!
20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东海边看月亮,望一轮明月悬挂中天,安详而静谧,近处,浪花有节奏地轻拍海岸,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恍如繁星点点。我情不自禁地背诵苏东坡的名篇《赤壁赋》:“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想到身处逆境的东坡先生尚能保持旷达、超脱、乐观与随缘自适的情怀,我等还有什么不能忘怀的呢?李白在《襄阳歌》中写道:“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说的也是这种恬淡自持的精神追求吧!
林语堂把秋天比喻为老年,我不这样看,我更愿意把它比作中年,中年人虽然成熟睿智,但也负担重、压力大,更接近秋天的特质。中年苏东坡被贬官外放,在赤壁的山水中,他领悟到了超然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保持了难得的坦荡胸襟。当然,中年人更易为名利所累,当我们有了野心与不快时,就去远行吧,因为秋天是最适宜远行的季节。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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