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野泉
2017年10月2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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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也
  我喜欢徒步行走,到郊外那些不知名的山里去,往野山深处走,进入大山沟,那里无人称王,岁月悠远。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游荡,偶尔会遇到那种无名的野泉。其实无名野泉也是早已被发现的事物,千百年来肯定早已被牧羊人和放牛娃知晓,只因地处偏僻,地图上未标识出来,外界大都不知。最重要的是:尚未被命名——而事物在有了名字之后,才能表明存在,才会有体温。于是,所谓无名野泉,这些泉中的隐者,就被我当成了新发现,并为此惊喜。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和一个朋友去了远郊,远至与另一地级市的交界处,要是在春秋战国时代,翻过附近山脊上那截残留的古城垛,就到另一个国家了。那是一个很大的山坳,山是层层叠叠的页岩。我们去的目的原本是看红叶,但由于常识缺乏,竟来早了,黄栌满山,基本上都还绿着。那年气候干旱,很久没下过雨了,但进得山来,越往山坳凹陷处走去,越有潮润感。我以为我产生了错觉,我身体的很多部位都能听见水声,连黄栌似乎也在汩汩地对我说着什么。就这样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山径旁的某处峭壁上正透过岩层往外渗着泉水,水流看上去很小,但在低处已汇成一道潺潺小溪,这个发现非同小可。继续往前行,竟发现了更多相似水流,一律是裂隙式的泉水。我们一路都用随身携带的瓶子靠近悬壁接那泉水喝,那水多么清冽,带着北方秋天的味道。
  还有一次是在冬末,我在一道山梁的背面走,积雪正在融化,山径泥泞。为了让鞋底少沾泥,我专挑有雪或者有冰碴的地方踩,即便如此,脚底还是越来越沉重了。当我快要走不动了,准备弯下腰清理鞋底的时候,看到前面紧依山根的路旁有一个覆盖着隔年枯叶的碎石堆,明显被谁从中间扒拉开来,走近细瞧,那扒拉出来的坑里竟是一洼水,而且还在往外活生生地冒着,我的天,分明是一眼泉!那一刻,我鞋底厚厚的泥巴开始变得喜庆起来,似乎春天一下子跃上了枝头。风吹过,天空静止,而大地莫名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前不久,我越走越远,走进了一块完全陌生的山地,继续前行,三面都是大壑深沟,几乎没有路可走了。我想知道此时我的具体位置,于是就使用手机GPS定位,找到了那一刻正站立着的山头,一个红色水滴形状的箭头末端指示过来,上面标识着一个奇怪的山峰名,是以某种昆虫名字的方言叫法来命名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小心向下滑动了一下,电子地图上竟忽然出现了“北井村”三个字,北井村是我童年寄居的村庄!按照地图上比例尺估算,应该离我站立的山头不足十公里了。先前每次去那里都是乘车绕道公路,然后转入山径,未曾料想可以像现在这样从野山腹地直接斜插而至。
  北井村这个名字,显然与水有关。它附近的村庄名,也几乎全都与泉或者水有关:泉泸、河圈、涝坡村、天井峪、大涧沟、稻池村、双井、斗母泉村、韩家泉、波罗峪、灰泉村、黄鹿泉峪村……这些名字充满了对水的渴望或者对水的炫耀。那里属于城市远郊,那里的泉也是这个城市泉群的一部分,可以看成是城中央那三眼泉中王者的远亲吧。
  北井村是我母系的村庄,我从出生九个月被送到那里去,长到五六岁。从整体来看,相对于周围广阔地带,这村子其实是在一个大的山冈陡坡之上,地势高爽,而如果仅从局部和近处来看呢,它又是群山环绕之中的一块洼地。这些山中最矮的那一座,在村西头,叫九泉山,顾名思义,那里有九眼泉。
  小时候,我喜欢跟着大人去泉边湾里打水。大人挑着水,晃晃悠悠,通过一根扁担,两只水桶对称并押韵。我一路跟着空桶过去,再一路跟着满溢的桶回来。青石板路面铺得很不规则,苦荬菜从石缝里钻出来,举着一朵小黄花,花有细碎的牙齿,石板由于年代久远而光滑无比,光滑得似乎只剩下了回忆,水洒在上面,像一小块缄默。在泉边或湾前,浮动的水是幽暗的,不知从什么角度,蓝天的一角延伸了进去,让人既想靠近又有点忧虑。我两手扒着桶沿,凑近刚刚盛满的水桶,把水面当镜子,照出自己的脸。挑回来的水都倒进堂屋门后面的那个大水缸里,缸上面掩着一个很大的木头盖子,一只铝舀子放在那盖子上。家里洗菜淘米沐浴洗衣全都用这水,不用这水还能用什么水呢?这里只有这一种水。
  妈妈调往另外一个城市工作之后,每次回乡,洗脸的时候,都要啧啧称赞,“相比较,还是这里的水软。水软啊,洗脸不用打肥皂,就能洗得很干净。”我不懂,泉水富含矿物质,应该硬才对啊,怎么就比他乡的水更软了呢?再说,水又没有筋骨,如何测定软和硬呢?当然,妈妈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化验室专门搞过水分析,她说得应该有道理。
  我准备上小学时离开了那个村子,从那往后,只有放假时才会回去看望一下老人。自从家中最后一个祖辈谢世,那里再也没有了亲人,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不再去那里,已逾十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的许多事物对于我早已淡漠,我住过的那座有香椿和核桃树的石头院早就无人打理了,想必也已经败落。
  如今,在课堂上,偶尔会给学生讲起美国诗人沃伦的那首著名短诗,念到诗中我最喜欢的句子:“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这诗里出现的两次“天空”,对于我来说,就是小时候的天空,北井村的天空,无论夜晚还是清晨都与泉水相互映照着的天空,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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