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风闸村的司马迁
2018年04月0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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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九寒天的晌午,天很冷,但阳光明亮,空气清爽。我与三位友人驾车奔赴辛弃疾的出生地,济南东北郊的四风闸村。
  村中房屋参差不齐,以红砖瓦和水泥为材质的房屋和院落居多,另外还有一些年代久远的土坯房废墟,全都被丛生的杂树簇拥着。
  村中有一个古楼。它最早的地基据说是元代的,后来翻修过几次,最后一次翻修据说也是在明代了。隔年的浅黄色的枯草在楼顶那青黑瓦缝里摇曳着,再衬上旁边高举着两个鸟巢的光秃的泡桐树,还有瓦蓝瓦蓝的天空,令人觉得这个午后的时光无比缓慢和纯洁。
  接下来打听村里一位叫任志明的民间辛弃疾研究者的住处,想去拜访一下。
  房子就在古楼往东一点,坐北朝南,向着道路敞开着房门,迎着阳光。一位老人逆光站在屋里。他穿着那种深色的棉袄和棉裤,灯芯绒老棉鞋,腰里系了一根老羊倌那样的棉布绳子,头戴一顶有遮檐的皮帽,抄着手,典型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北方农村中老年男人装扮。他的胸膛那个位置有些鼓鼓囊囊,他比划着告诉我们,那个地方揣了一个热水袋,保暖。脸上的沟沟坎坎记载着岁月,他今年八十四周岁了。我们惊叹,他马上纠正了两遍:“不大,不大。”
  这屋子其实是由北方农村庭院的“过档”改建而成,七八平方米的样子。床铺靠着东墙,锅碗瓢盆炉灶等炊具靠着西墙,北墙上靠着的是一张桌子,多功能,放了吃的喝的,同时也放着一摞摞已写满字的稿纸,至少四本《现代汉语词典》,其中有一本是打开来的。南面除了房门和窗子,剩下的半面南墙上靠着一个书架——书架上那些书实在令人称奇,没有一本是国家正式出版社出版的,没有一本是印刷厂印制出来的,统统都是手写自制而成。外面有一个硬壳套封,书脊上用手写体写着书名,配有简略纹饰。内容涉及乡村人物传记、家谱、村史、古典文学研究、个人文学创作……还挺广泛。取出一个硬壳套封,里面装了很多分册,拿起一册翻开来,每一页都是工工整整的手写体的影印件,有的还配有略微上色的手绘线描画,有神情飘逸的古代人物。手中正拿着《稼轩忠义录》,匆匆翻阅,既有学术又有文学,是一位当代民间文人与辛弃疾的隔空对话,体裁风格属于半韵文传记,味道有些像陈端生的《再生缘》。字迹无论单个看去还是通篇看去,都略带一丝可爱的稚拙,少了社会气,不俗。
  “老先生没有课题,没有申请国家社科基金。”我一边望着书架上的那些著作,一边故意发着感慨。一行人均来自高校,知晓这话的含义,于是笑。
  “你上网查资料吗?”
  “会跌下来。”
  “你从前做什么工作?”
  “耪地的。”
  问及文化水平,回答自学。
  老先生风度舒展,神态自信,谈吐落落大方,而且幽默。他不说“农民”,而说“耪地的”。前者是一个社会身份,后者只是一个活计。也许在他眼中,耪地跟写书,性质是一样的,都是自由的劳动,都能给身心带来愉悦。
  老先生从二十四五岁就从事辛弃疾研究,至今已近六十年。他主动提出领我们去看村里一棵八百多年前种下的大槐树。槐树在一个人家的院子里。到了门口,发现那家人不在家,院门是锁了的。只好轮流趴在门缝上往里瞅那棵槐树。槐树好大,树干宽阔得像一块小黑板。任老先生告诉我们,现在的槐树其实是最初那棵槐树枯死后又冒出来的新芽,树干中央还曾生长出过一棵梧桐,后来死了……这棵槐树当年应该在辛家花园里面,辛家花园就是辛弃疾家,早些年间,村里有人发现过一张古代地契,描述房产四至时,明确提到某个方向最远至辛家花园,可惜后来这张地契弄丢了。问及现在村里还有没有姓辛的,老人说没有了,山东这边的辛家人,担心抗金给家人带来灾祸,都逃走了。晚年在南方的亲属,为了逃避朝廷主和派迫害,也都逃散了,有的在“辛”字上面加了一个“古”字,改成姓“辜”,有的跟着舅家姓了“范”。
  我特别想确认一下,这棵槐树是否见过辛弃疾,或者说辛弃疾是否见过这棵槐树。
  “应该见过,那时候还是一棵小树苗。”
  相隔八百多年,我们总算搜索到老槐树这个账号和密码,连上了时间的wifi,跟辛弃疾联络上啦。
  接下来去看辛家坟地。途中才发现老人走路时腿有些不便利,他解释说他早年推小车时被车砸过,留下了伤。不过,他表示并不碍事,四十多岁时,一个人步行五天五夜,走了上千里,去了渤海湾。
  “你去渤海湾做什么?做生意?”
  “就是去看看。”
  哦,原来如此,人到中年,走上五天五夜,只是为了去看大海,那渤海湾曾经是他的诗和远方啊。这是一个浪漫之人,骨子里还是一个诗人。
  辛家坟地其实是村西南的一片树林子,已没什么坟了,种着柏树和幼小的杨树,还有其他杂树,枯枝败叶堆积满地。任志明老先生一到这里,就变成了一个说书艺人,兴致勃勃地开讲,年轻的辛弃疾在山东如何组成义勇军抗金并加入耿京队伍,如何孤胆闯入金营活捉杀害耿京的叛徒,连夜押送着南下渡过长江,直至叛徒被砍头示众。接下来又讲了村里一位他从小就熟识的抗日英雄的故事,讲述时指着更南面的黄土包,那就是村里抗日英雄任廷松之墓,讲他跟入侵日军斗智斗勇直至惨死的全过程,穿插着他自己儿时挖野菜路遇日军时的紧张心理。老先生有很强的叙述和描写能力,以细节取胜。这些作古之人,在他口中,带着人类的体温,仿佛依然住在他家隔壁——不管过去了八百年还是八十年,这些人物永远都是他的同村乡邻。
  用手机百度没查到任廷松这个人物,问原因,他解释了,口音浊重,有些字眼未听清,大体意思还是明白的——这个人,不属于任何阵营的正规军,只是一个自发保卫家乡的人士,所以不见正规方面记载。但是老先生表示自己把他的事迹已经完整地写下来了。我忽然想到,眼前这位自己搞辛弃疾研究和记录村史的人,就像那位民间抗日英雄一样,同样不属于任何阵营的学术正规军,他只是一个热爱家乡文化并保卫家乡文化的良知之人,然而,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
  有幸一下子见到了两位“异人”,社会上弥漫的庸俗之气似乎从来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如此脱俗——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一架大型客机出现在空中,飞得很低很低,村里的人似乎跳起来伸长胳膊就可以够到飞机翅膀。忽想起这个村子离遥墙机场不远。上面的乘客透过舷窗一定看到了这个普通的村落,他们可曾想到,此时飞机正擦着一座宋朝就有的古村而过,差点抚摸到了辛弃疾家的屋顶。飞机制造出来的速度、声响和气势,早就大大超过了“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忽然我隐隐地为这个村庄的未来有了些许担忧。
  回程,还在谈论这位老先生。就知识分子的本质含义来讲,这是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一位乡村知识分子。不妨说,他就是这四风闸村的司马迁。如果在我们的大地上,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个——既出于热爱同时也出于责任——记载自己村庄历史的人,那么,这些淳厚的乡村在面对坚硬的物质主义文明进程的时候,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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