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最近楼上装修,多亏了欧丽娟老师来救场,只要在家耳朵里就紧紧塞着耳机,听她讲文学史、唐诗和《红楼梦》,连午睡都不摘下来。她的声音十分悦耳,软糯娇嗲,怎么听也不腻烦。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同意她的看法。欧老师花了好几节课讲黛玉的成长,讲她前四十回的“小性儿”无非是恃宠而骄,自私矫情刻薄,不懂得尊重别人,简直可以说是缺乏贵族女子的教养,而与宝钗倾心交谈过之后才真正在人格上得到成长。可黛玉还是前四十回更活色生香不是吗?后四十回是圆熟了一些不错,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快乐,精神上还是慢慢枯死了——反正注定人生要这么短暂,还不如由着性子来算了,不要搞得宝钗像一个思想启蒙者一样高大。连欧老师自己对她所标注的“成长后的黛玉”也没有什么兴趣,她但凡提起黛玉,都是指的“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的她。欧老师十分双标,对黛玉像黛玉一样刻薄,对宝钗像宝钗一样宽容,连宝钗不小心听到小红的隐私赶紧嫁祸黛玉这样的事都能帮她撇得一干二净。她又像黛玉一样有一种天真的傲娇,不管讲到什么都会忽然想到黛玉,拿出来一通讽刺。这么讨厌黛玉,我猜欧老师年轻时一定非常黛玉。
这几天在听她讲贾宝玉的启蒙进程:《红楼梦》这本书是一种“度脱”小说,贾宝玉出场的状态是全世界以我为中心的幼儿模式——“我还是个宝宝呢”——最后头也不回地出家,完成一个精神上的度脱过程,其中有几次重要事件可作为性格和价值观变化的里程碑。说起来宝玉确实是个奇人,第六回他就和袭人初试了云雨情,可还是一派天然,二十多回的时候他还动不动就“猴”在女人身上(比如凤姐儿、鸳鸯),“扭股糖”似的厮缠。我看他纯属是浪费了宁荣二公的苦心,白白试了“云雨”。
贾宝玉“度脱”过程中里程碑的事件之一发生在第三十六回:他一时想听《牡丹亭》曲子,径直到梨香院找龄官唱给他听。谁知道龄官见了不但推辞不唱,而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嫌恶之情,本来躺在炕上,见宝玉进来坐在身边,赶紧“抬身起来躲避”。宝玉一向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最爱他——也不怪他自作多情,《红楼梦》里不管哪个女人拒绝男人追求,男人都会嫉妒地嚷嚷对方一定是看上了宝玉——此时不由得讪讪地红了脸退出来。一会儿贾蔷来了,龄官对贾蔷一番爱恨交织的哭闹,宝玉才明白她是情有独钟,而这个人并不是他。他之前一再宣称最完美的死法是所有的女人都以眼泪葬他,现在才算明白“只是各人得各人眼泪罢了”。
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儿子荷包的一件事。国庆的时候我回老家看姥姥,姥姥告诉我第二天堂妹欣欣要来。欣欣是我姥姥一手带大的,两人感情最为亲厚。正好荷包无事忙地在我旁边穿梭,我便告诉他:你老姥姥最爱的欣欣阿姨明天要来了。再想不到荷包大吃一惊:欣欣阿姨?老姥姥最爱的不是我吗?我也大吃一惊,没想到荷包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我姥姥虽然十分疼爱重孙辈,但荷包出生时她年岁已高,荷包每次回来也都是只顾得上进门大叫一声“老姥姥好”,便忙不迭地出门去寻他朝思暮想的小朋友。所以何来这么离奇的想法?
明白“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这件事对宝玉来说特别重要,他开始认识到自我的有限性、自我是孤独的个体,打破了“人我不分、世界是自我的延伸”的幼儿中心,开始脱离“温柔富贵乡”,最终走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欧老师讲,我们走在路上,绝不会有钟离权、吕洞宾这样的人来“度”我们,因为我们是凡夫俗子,度也是白度,被“度”的人都是“特殊人种”,要么本来就位列仙班,因为某事被罚到人间,不得不在人间“面对死亡的恐惧,面对失去的痛苦,在得失荣枯之中辗转”,要么就是有特殊灵性的人,能够颖悟到命运所给的启示。
所以“老姥姥最爱的人不是我”这件事并没有成为荷包生命中的“里程碑”事件。他甚至一秒钟都没停留,就跑开去玩了。我若是拿这件事来取笑他自作多情,他就跟着我一起哈哈大笑,然后过来勾脖子抱抱:妈妈最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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