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宋朝过去了一千多年,宋朝是个什么样的朝代?窥探宋朝有一个窗口,那就是读它留下的词。
　　词在唐末萌芽,到五代已经孕育得枝繁叶茂,当北宋扛起词的文化旗帜,有两股风向鼓动着这面文化的大旗,一股来自南唐词派,一股来自西蜀。先请看钱惟演这首《木兰花》词:“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已先断。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鉴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浅”。
　　这是典型的西昆体,词中充满脂粉气,钱惟演是吴越人,与隐居钱塘的林逋开创了清丽绵柔的词风。此风一吹,身后立刻跟上一大批追随者,最著名的是宴殊。他以一首《浣溪沙》登峰造极:“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文化史家给了他一个精准的定位:花间词派。宋词就是从这种柔风花香中走上它的舞台。　
　　首先冲破花间香阵的是范仲淹,他也曾在花间徘徊:“黯香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但是,当他踏上西北边陲,面对胡笳塞风,扛起捍卫国家的责任,就唱出《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完全是苍凉悲壮的词风。
　　生活改变着词人,词人又把他对生活的感受写入词中,词风就在生活的磨砺中刚硬起来。范仲淹这首《渔家傲》开创了豪放派词风的先河,影响了后面的苏轼,他们的目光不再流连花前月下,而转移到对家国命运,跌宕人生的思考,词风就发生巨大的转变。
　　苏轼是宋词中里程碑式的人物,他把目光投向更广袤的世界,在题材上向积极的人生态度、勇敢的人生担当转变,即使身处低谷,仍然寄情河山,纵论青史,发出生命里的强音,于是词风在他笔下浩荡雄浑,突破了宴殊的“小院”情怀,有了一泻千里的气势。豪放派词人的出现,让宋人的词风有了“骨气”,所以王灼在《碧鸡漫志》里评价苏轼,“指出向上一路”。晁无咎不吝赞美之词,说他“横放杰出”。苏轼领唱一个时代,跟上的就有了辛弃疾、陆游、陈亮、刘克庄、张元干、张孝祥等一大批词人,尤其北宋沦亡、南宋羸弱之时,他们用一个时代的呐喊为历史留下罡风。
　　柳永是婉约词风的代表人物,他的词多表现市井勾栏、底层情怀。他的词风与花间词不同,花间词是有闲阶层抒发的闲适优雅风气,他虽然也在花下徘徊着,唱出的却是离别的泪水,漂泊的叹息,是底层的挣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说明他的词深入人心,他应该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手,表现的也应该是那个时期的市井风气。
　　同是婉约派词人,李清照是一位写“愁”的高手,千年以来,无数的后人模仿她,其实都没有读懂她。她的愁,有父亲李恪非被列为元祐党人时的闺愁,有与丈夫赵明城分别时的离愁,有被迫南迁,舍弃无数家藏时的家愁,更有漂泊无定的国愁。她的经历决定了“愁”的由头,她没有柳永式的离别,却有着官宦阶层另一番对国家的忧戚,她的“愁”就在点点滴滴的生活中真实地表现出来。
　　宋高宗绍兴四年,当李清照历尽漂泊,避居金华,有人告诉她,这里的双溪风景很好,应该去看看。她没有观山问水的心思,写下《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山河破碎,哪有心思观赏双溪春水!正是这个“愁”,表现了她内心的刚强。　　
　　俞正燮在《癸巳类稿》中评论这首词说,“流寓有故乡之思”,他看透了李清照的心思,故乡的水难道不比双溪的水更好吗,可是回不去了!何其哀婉,读之让人何其神伤。再看她的《题八咏楼》,也是在金华,她咏道,“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还是写“愁”,这个“愁”仍然是国愁。婉约的词人骨子里有着刚强,婉约不是花间词的绮靡涂地,而是温婉中的硬度。李清照也不是婉约之人,国破家亡的人生让她挺立在悲风中,一张口就是收复故国。面对南宋朝廷的沉闷,她发出“但愿将相过淮水”的呐喊,淮水北边就是金人的占领区。
　　同样,豪放派中也不失婉约成分,豪放派苏轼也有婉约词,比如《蝶恋花》,以一个少女荡秋千形象咏春,寓意着时令的春和人生的春,春里的忘情,春里的神采飞扬,突然那欢愉的笑声停了,变成了模糊的悄语,墙外偷听的人无比失落。
　　清人王世祯评这首词说,“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可见他也是写婉约词的高手。苏轼的另一首《江城子》叙说梦里与亡妻王弗的相见,让千古垂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他在问,我们离别十年了,纵使相见,你还认得我吗?我昨夜驾梦返乡了,看到你在窗下梳妆,还像往常一样。他的梦就定格在那个故乡的窗下。
　　宋风豪迈,宋风情深,宋风即有宫廷的红颜脂粉香气,也有市井“拼却醉颜红”的歌吟,从宋词中我们能听到一个时代的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