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无儿无女,打我记事起,他就和我们住在一起。
伯父一直很瘦,国字脸,脾气有点倔。听家人说,他十几岁时就要挑一百多斤的柴走二十多里地到集市上卖,换粮食和盐巴回来供一家人生活。我总觉得这是他一直没长高的原因。小时候我曾经问过奶奶,为什么伯父一直不娶妻生子,奶奶说是那会儿兵荒马乱,逃难耽误了。等生活安定下来,年龄也大了。
总之,伯父就这么一直单着。
文/李若
闲不住的伯父
分家时,伯父和我家同吃同住,我们住正房,伯父住旁边小屋。那时家里穷,住房紧张,伯父房间除了摆一张床一个木箱外,床对面就是谷仓,床头放着板车、墙角堆着农具,一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伯父很疼我,小时候,每当附近村里放露天电影时,伯父都会让我坐在他肩上,给我买根糖葫芦,带我去看电影。那时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到我家跟着妈妈学织绣,做衣服做鞋子什么的。三个女人一台戏,家里常常吵吵闹闹,一群女人追着打着嘻嘻哈哈,鸡飞狗跳的。伯父很烦她们到我家来,给妈妈提了好几次,嫌她们打闹影响我学习。
记忆中,伯父一年四季没有闲的时候,春天时耕田种地、插秧割麦;夏天给庄稼拔草、浇水;秋天收稻子、挖花生和红薯;到了冬天,伯父就上山砍柴、烧炭。农闲时,他还去村旁的河边捕点鱼虾,改善生活,大鱼拿到集市上卖了,也卖不了多少钱,全用来给我买小零食或学习用品了。小鱼小虾就留着打个牙祭。
伯父看我像个馋猫,也总是想办法让我带点荤菜,比如把小鱼晒成鱼干,用油炸了,再一个个装到罐头瓶里,留给我带到学校当下饭菜。
家里的小黑猪
“穷不离猪,富不离书。”我五岁时,家里养了第一头猪。二姨妈同情妈妈分家了好几年,家里都养不起猪,就在她家母猪下崽后,送给我家一头小猪,可那头小猪终究也没能长大。
那时家家户户都没有猪圈,全是散养。一开始小猪就在门口活动,时间久了胆子大了就越跑越远,常常自己就跑到庄稼地里寻觅吃食——那可是生产队的庄稼。终于,在它七八十斤时,被队长埋在庄稼地里的炸药炸死了。炸死的小猪被做成了红烧肉,我至今还记得大家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妈妈独自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我小时候,农村几乎家家都有看家狗。村里的土狗们,主人家舍不得给它多吃,饿得满村转。那时候,农村死了猪狗,全都随意扔到山脚下的大坝里,隔三差五的就能见到大坝里漂着死物。死猪就成了饿狗们的盛宴。土狗们吃完死猪又跑来舔猪槽,传染病很快就传到我家的两头猪身上。它们高烧不退,两眼通红,呼哧带喘,兽医来打了好几针都没见好,没过几天,我家的一头花猪就死了,黑猪病得稍轻一点,但走路时也东倒西歪的,像后半截身子不受大脑控制似的。
伯父要去扔掉那头死去的花猪时,看着苟延残喘的黑猪,以为黑猪是挺不过第二天的,打算把黑猪一起挑到大坝扔了。爸爸看着还在喘气的黑猪,还是舍不得,说等死了再扔。谁知第二天,黑猪竟慢慢蹭到槽边,开始吃一点潲了,妈妈有意喂点稀饭米汤给它喝。精心饲养了几天,黑猪彻底好了。
随着小猪慢慢长大,食量也越来越大,淘米水和剩菜剩饭已经不够它吃了,伯父锄地时就把杂草背回来喂猪。
我也会跟着邻居姐姐们一起去田间地头,挖野菜回来喂猪,挖得最多的是荠菜、车前草和蒲公英,还有的根本叫不上名字。
在全家人的照料下,到了年底,黑猪终于长成了三百来斤的大猪。
我是警察
杀年猪都得赶趟,村里的屠夫一天要杀七八头。终于轮到大黑猪了,套在猪脖子上的枷锁一去,黑猪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屠夫紧跟在猪屁股后面,冷不防一下子抓住猪尾巴,用力往上一提,猪的两只后脚就离了地,
大黑猪嗷嗷大叫,头不住地左右摇摆,用前面两只脚奋力奔跑,屠夫被猪拽着跑了两步,赶紧喊,“你们快来搭把手呀!”人群这才一拥而上,有的抓住猪耳朵、有的抓前腿、有的抓后腿,几个人一抬,就把猪抬到门板上,猪拼命挣扎一个劲地叫,被几个人死死按住。
等到终于不叫的时候,大黑猪已经被杀死了。猪血接在瓦盆里,还有的喷射在地上,染红了泥土。屠夫把猪脚割个小口,开始往里面吹气,一会儿工夫,黑猪就膨胀起来,像一只四脚朝天的蛤蟆。
猪头的前方,是一个简易灶台,架起了大锅,爸爸挑来两桶水倒在锅里,伯父坐在灶门口往灶里加柴。水开了煺完猪毛,几个大人又合力把光猪倒挂在树干上,大人小孩围成一圈,看屠夫把整猪分块。
一到年底,我们一帮孩子就成天跟着猪屠夫,看他们抓猪杀猪。晚上当然是有一顿杀猪菜的,爸爸请来奶奶、叔叔婶婶们,大人们喝酒划拳,小孩子举着肉骨头满家跑。第二天,妈妈又挑了两块好肉,让爸爸骑自行车送到十几里地之外的外婆家。
那天,我和小朋友在村里瞎跑,正当我在家屋后找“小偷”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我大喊一声:“站住!我是警察!”一抬头一看,竟然是伯父,一手拧着一块猪肉。
伯父看到我愣了一下,满脸尴尬。“伯父,你到哪儿去啊?”“我去看你奶奶,你不要告诉你爸妈。记住了吗?别跟你妈说,要保密啊。”我点头答应,心里却很疑惑:为什么伯父不从正门走?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爸妈?下午妈妈从肉缸里找肥膘,打算切块熬猪油。她把肉块扒拉来扒拉去,自言自语:“不对啊,怎么少了两块呢?”我紧张地看着伯父,伯父的眼睛看着别处。
等爸爸回来,妈妈又问爸爸。爸爸说,“可能你记错了吧,怎么会少呢?”妈妈斩钉截铁地说,“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少了两块。”我愣了愣神,什么也没说,赶紧跑出门玩去了。直到天快黑了,我还在想着这件事怎么蒙混过关。伯父来找我回家吃饭,路上,他牵着我的手慢慢往家走,我和他都没说话。但我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不安。
“偷肉风波”
晚上睡觉时,妈妈还在看着房梁上的肉念叨:“难道家里进贼了?肉被小偷偷了……不可能啊,小偷不止偷两块啊,被猫叼跑了?那么大一块肉,猫也拖不动啊……”
我看着妈妈心疼的样子,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妈妈不死心,披衣起床,穿着秋裤,从门后拿出一根扁担,举起来,把肉前后扒拉了一遍又一遍:“猪右腿后面那块肉哪儿去了?左屁股前面那块肉怎么也不见了?”
我左右为难,自己答应了伯父替他保守秘密,可是如果不说出那两块肉的下落,妈妈大概整晚都会睡不着。
我实在没忍住,还是把看到伯父拿肉去奶奶家的事说了出来。这下,我是真的捅了马蜂窝。听我说完,妈妈拉开门就要冲出去,爸爸赶紧起来拉住她。“这还了得!家贼难防,偷断屋梁!”“大晚上的,算了,明天再说……”爸爸在一旁小声劝。妈妈站在卧室门口就冲着伯父的小屋喊:“大哥!你出来!”
伯父屋里没出声。“那两块肉是不是你拿的?你拿哪儿去了?”妈妈不依不饶。伯父隔着房门低声说,“那猪也是我帮着养大的,猪肉也有我的份,你知道送两块给你妈,我也能送两块给我妈!”
爸爸在一旁接话:“大哥,谁也没有说不给,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呢?你这偷偷摸摸地给,传出去还以为我们不孝敬老人呢……”
“从昨天到今天,我怎么没有听到你说把肉给老母亲呢?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吧?”妈妈更生气了:“这真的是皮里生肉皮里热,皮外生肉冷似铁!猪腿肘子熬一千滚朝里弯,你是胳膊肘子朝外拐,不是一家人,不共一条心……”
说着说着妈妈就哭了,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也跟着哭起来。妈妈边哭边说,家里有奸细,什么时候也混不好。
“咱这庙小,蹲不下你这大菩萨,你从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吧……”
爸爸劝着妈妈:“回屋吧,别吵了,让别人听到不好,人家会说因为大哥将两块肉给老母亲,弟弟弟媳大半夜和大哥吵架……”
就这么闹了大半夜。
“风波”平息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吵着要分家,甚至还整理出一套锅碗瓢盆来,让伯父自己单过。伯父不吃不喝,在自己房里躺了两天后,起来在他的小屋里垒砌了一个简易灶,准备分了粮食就开始自己开伙。
毕竟是我引起的风波,我很想这个事快点过去,大家还能回到从前,我怕伯父离开我们,怕妈妈再提起分家的事,只好不停地在爸爸妈妈前替伯父说好话,也会每天去找伯父撒娇,把自己的零食偷偷全部塞他。
每到吃饭时,我就赶快跑去喊伯父吃饭,爸爸妈妈也都没说什么,这场“偷肉”的风波似乎也慢慢平息了。
只是那年春节一过,伯父就跟村里包工头外出打工了。每年年底也还回我们家来,只是似乎一年比一年更瘦了。
(来源:网易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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