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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萨亚斯导演的电影《锡尔斯玛利亚》很好看,松弛、丰富、自然而又尖锐。玛利亚是个过气的大明星,她早年成名于一出叫做《马洛亚之蛇》的戏剧。这个剧讲两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女人西格德和海琳娜相爱相杀的事。老的女人叫海琳娜,年轻的女人叫西格德,是海琳娜的下属。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角力以海琳娜的惨败告终,她失去了爱情的掌控力,也被迎面而来的衰老击垮,故事结束于她的自杀。
让玛利亚一举成名的角色是西格德。现在,新的年轻导演找上门来,邀请她再加入这个戏,只不过角色从西格德变成了海琳娜。她开始是拒绝的,因为“海琳娜不能接受时间,我也如此,但并不等于我就要演她”。但纠结之中她还是接受了,之后又后悔,即使负法律责任也要解约,因为她感到人们在用这个事情来羞辱她。准备和排练这个戏的过程中她经常崩溃,备受煎熬,为了进入这个角色,她不得不面对在现实中她不愿面对的问题,衰老、离婚、事业的下坡、和世界的脱离。她恐惧、憎恶、诅咒,当然,最后她还是找到了把自己安放于海琳娜之中的方式。
饰演西格德的女孩是好莱坞新晋大明星、擅长制造头条新闻的问题少女艾利斯。艾利斯对玛利亚表现出浮夸、客套的赞美和崇拜,但是当她们排练西格德抛弃海琳娜的一出戏时,玛利亚建议:你说完了这些话,转身离去之前,要停一下,只要几十秒而已……这几十秒可以让人感受到海琳娜的悲哀。可是艾利斯不同意,她脸上有着非常客气的、敷衍长辈的微笑:没有这个必要,没有人会去关心海琳娜,大家都想知道下面的故事怎么进行。
玛利亚最后说:对,你说的有道理。
《锡尔斯玛利亚》用了很多导演爱用的“戏中戏”结构,角色和她要扮演的角色之间有着隐秘的联系。而角色本身,又是在一出戏中。相对应的是场景中常有大片的玻璃或者镜子,映射出或实或虚的一层层的“我”。
虽然阿萨亚斯在电影里嘲笑好莱坞的幼稚和粗糙——总是有人来请玛利亚出演那些科幻大片或者漫画电影中“穿着宇航服、在宇宙飞船里”的杂交人、超级杀手,而剧中的艾利斯、剧外艾利斯的扮演者科洛莫瑞兹也是以这种角色成名的,但好莱坞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极盛期,也曾经有过这种表现明星职业“工伤”的经典电影,比如《日落大道》。
《日落大道》讲一个无声片时代无比厉害的大明星诺玛,有声片盛起后被迫退出江湖,二十多年只能蛰居在日落大道的豪宅里,自欺欺人地过着“无数影迷在等待着我”的生活。有一个经济困窘的年轻男编剧误闯了她的豪宅,被她像蜘蛛网罩昆虫一样团团罩住,不许他再离开。有两出戏写得特别残忍。
第一出戏写新年之夜,她请了一支交响乐队来,只是为了让她和他在摆满她的照片的大厅里跳几个小时的舞。他终于不耐烦了,因为不耐烦挨了她一个耳光,愤而出门,要去感受“同龄人的热气”、“同龄人的笑声”。
第二出戏写她去摄影棚找曾经捧红她的导演德米尔,商量复出要拍的戏,而德米尔对她只有厌倦和敷衍。她坐在导演的椅子上,天花板上曾经为她服务过的灯光师傅发现了她,惊喜地将大灯打在她的身上,她眯起眼睛享受着几十年没有照耀过她的灯光,忙碌拍戏的人们也吃惊地走过来围观“出土文物”,窃窃私语着:诺玛!……她还没有死吗?
作为一个70后的中国人,一个曾经的《大众电影》的狂热读者,我在看这些片子的时候常常会代入刘晓庆。刘晓庆非常像诺玛,但是比诺玛还要厉害,因为她没有疯,也没有杀人,仍旧在强悍地演着少女。她没能成为《锡尔斯玛利亚》里的玛利亚的原因是,中国有且只有少女角色给她演,在这个只会欣赏青春美的文化里,她连海琳娜那样有力而丰富的中老年女性的角色都得不到。
说起来玛利亚是最厉害的一个角色了。她在疯狂之前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将她从对时间的恐惧和拒斥、对曾经有的明星光环的迷恋之中解救出来,但这个秘密其实平淡无奇:玛利亚和艾利斯是一个人,西格德和海琳娜也是一个人。玛利亚和海琳娜那么惧怕艾利斯和西格德那咄咄逼人的青春,然而,她们也曾经拿着青春逼迫过别人,而艾利斯和西格德同样也会衰老。在这条时间之流里,每个人都走在同样的道路上。
她偃旗息鼓,向时间认了输。而时间也就此将她收服,安放她在妥帖舒适的地方,从此不再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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